他走在物与身旁,看得出对方要做什麽,先一步去扯了门上风铃。
清脆声响方停息,院中便起了雾,下一瞬,雾里窜出两个熟悉身影。
是十七和十九,老相识了,见他们到来,虽意外,但脸上高兴毕竟藏不住。许长倾不多打扰他们,自己另寻了地方悠閑逛去,于是庭院的这一侧只留了这里的几位原住民。
他是清閑,物与却被围住了。两只小妖约定好了似的凑上来,叽里呱啦向他彙报着近来山上的各种情况。譬如最近来了很多人,从半山到山脚的石阶已经洒扫过一回了或者怎样,最后才回归到重点上。
“树上积攒的愿望已经足够多了。”
小狐貍眼里带着光,期盼能再亲眼见到山神挥一挥袖洒下神力的场景。那时会有光亮笼罩天地,会有红线随风飘起,是流传了许多年的神迹发生时的场景。
——您什麽时候去清理?
物与无暇回应。
他在灰尘与黯淡日光所夹的间隙里确认了事实:一夜之间,或者早在他没意识到的某个时候,他就失去了才积攒起不久的神力。
因为过去的这些日子被其他不可忽视的东西填满了,没有留下任何空白的记忆,所以直至此刻他才察觉到问题。
乌云追上来,要将被残存日光染成深色的云彩遮去。从城的另一头到山的这边,像是重彩油画被人为抹上污迹。他转过头,同两只小狐妖交代几句,不自觉又瞥了眼许长倾。
人类没注意到他的失态,还在原地端详着上空云彩,妄图从变化莫测的形状和颜色里推出天气转变的端倪。半晌,晚风里悠悠飘来几乎算得上肯定的一句:“晚上会下大雨。”
听起来很有把握。物与接上他的话,只当什麽都不曾发生过,自己还是传说中能呼风唤雨的神明:“我们什麽时候回去?”
他大概猜到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是什麽情形。
人们常讲的故事,或者虚构或者发生在遥远过去,总之大多听起来是和平常生活隔了距离的事。
但如果采访对象换成物与,那麽他会一本正经地回答,他听得最多的故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只是为人们所遗忘,因而成了故事。
不过更多时候他听见的则不是这些,而是教诲。
这是哪一年的事他早记不得了,只有模糊的印象在。是某个晴朗的夜晚,住持在同他说道,关于如何成为一位合格的神明。
老住持絮絮叨叨,说当神明可累着哪,又说坐在这个位置上要保证绝对公平。
——什麽是公平?简单点说,是不能偏心。嗯,偏爱自然也是不可以的。
话说到这里,他开始敲木鱼。那声音慢慢悠悠,是极单调的“笃笃”
声,节奏似有似无,钻进在场的每一个脑袋里。催眠神器。
线香在燃,白烟飘出来,熏得室内每一个角落都染上神秘又古怪的香气。已经能够熟练化形的狐妖却还是选择恢複原形,变成一摊饼卧在案上,毛皮将自己裹得紧紧。
……好想就这样睡过去。他这样想着,眼皮不自觉往下耷拉,在视野彻底暗沉下去前最后听清一句。
住持的声音清晰:“……这是最重要的前提。若是违背了,自有天理来规训。”
“纵是披着神明的皮,也不知还要吃上多少苦……”
时光流转,那个声音在他听来也不再熟悉。老住持向来对他放心,许多事并不避着他,如今想来,或许早有了将山神之位交予他的念头。
但思虑慎密如对方,想必也从未想象过他会有一语成谶的一天。
现任山神一时失策,跌进源于人类、来势汹汹的感情里。
偏爱,这正是许长倾之于他的写照。身而为神,他本应对向他许愿者一概笑而视之,事实上一直以来也是如此。但现在不一样了,因为那是许长倾。因为他和对方之间已然生发出与旁人不同的羁绊,红线捆得极紧。
学会爱人,还真是于神明而言最深刻的课题。天职如此,他们自然应是爱人的,那是一视同仁的照拂,无关私心。
神明不应有私心。自古以来有这样的规矩,存了私心的神明会被剥去神力,最终消散于天地。
后来他听过相似的说法,某地的小神触犯了这规矩,没过多久便不见蹤影,又或者某地的神明犯的错误更大些,当夜即消失彻底,那里诞生了新的神明。现在轮到他来应对,自然也是一样的道理。
问题在于现在他不再孑然一身,离开前道别是需要的,道歉也少不了,幸而还有时间供他做完这些琐事。
他还没想好要怎样应对必然到来的结局,还是先不要让许长倾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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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车灯,火烧云,以及站在落地窗前的物与。
本该是见习惯了的场景,与平常不大一样的点是许长倾看见他对着一团虚无的空气讲些神神叨叨的话语。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他叹一口气:“‘神’的劫难果然不是那麽好揣摩的东西。”
隔了一定距离,声音又低,听不太清。许长倾于是压轻脚步,走近了,下巴搭在他颈侧,问:“什麽和什麽?”
物与却当即噤声,不提那些他不一定能理解的事,转而将话题挑过,而后大大方方扬起笑,问他:“今晚有什麽好吃的?”
还是那些平常的菜式。许长倾说,趁机揽住对方,埋进他怀里吸了口仙气。
事毕,他神清气爽:“……不过多做了桂花凉粉,算餐后甜品。”
——你还没尝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