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披著松散的黃稠,如瀑黑發飛揚,襯著削瘦的臉龐越發病態地蒼白,他天生一雙笑眼,定定地看著秦卿,仿佛全身心都在她身上。
他順著石臺一步步走向秦卿,笑眼彎如月牙。
“別來無恙,秦卿。”
秦卿聽見聲音回頭,迎面而來的男子身上散發著秦卿熟悉的氣息,她瞇瞭瞇眼睛,“幻神?”
“不。”
陸織夢擺擺手,溫和的笑意在長期吸食煙草的削瘦臉龐上顯得有些獰色,“現在的我,隻是一名普通的,名叫李崖的修仙者。”
秦卿掃瞭眼數不盡的毒汁水缸,以及水缸內奄奄一息的孩童,哼笑道,“普通?你和普通一點都不沾邊呢。”
秦卿收斂瞭笑意,正色道,“怎麼回事?這可是我和紅蕊的賭約。你們怎麼一個兩個進來給我搗亂?”
陸織夢純黑色的眼眸深不見底,“回溯時空的賭約啊。”
他輕嘆一聲,“花神殿下,你可真是心大忘事。”
他捂著自己跳動的心髒,深深地看著秦卿,“這一幕,數百年前曾真實發生過。你已經不記得嗎?”
“現在的你還記得自己當初,做瞭什麼嗎?”
“我?我做瞭什麼?”
秦卿看向陸織夢的雙眸,深邃幽暗複雜難言,這一瞬,腦海中閃過無數紛飛的影子。
替她遮風擋雨的巨石、砸在她身上的暴雨、龍居山流星河的靈魚、舉著掌中燈的幻魔、拉著她手的小男孩、以及,誘拐孩童佈置藏魂花海的李崖。
記憶碎片徹底轟炸,秦卿頭疼欲裂。
有人在她腦海中歇斯底裡的怒吼、質問,如鐵拳般砸向當時天真無邪的少女。
數百年前,同樣是秦卿第一個闖入藏魂花海,同樣也是,隻有秦卿,妄想以個人之力,逆天而行。
可是她錯瞭。
當時她見到數百男童被泡毒汁的這一幕,毫不猶豫地將名為李崖的陸織夢一劍穿心,但沒想到,他並沒有心。
李崖低頭看瞭眼自己空蕩蕩的胸口,笑容充滿惡意,“天上的神官,就是這點實力嗎?”
他聲音低沉蘊含磁性,溫柔似水,卻攻擊性十足,“聽說你也出身妖族,妖族向來與我們魔族為友,沒想到你卻成瞭天族的走狗。”
當時的秦卿火瀲在手,懶得和他費口舌功夫,直接長鞭席卷,想要將此處鬧個天翻地覆。
陸織夢不敵洗髓之後的秦卿,皺眉問道,“我們吃人的心髒,就和你身邊的兔子吃蘿蔔青菜一樣,那些蘿蔔青菜同樣是生命,你為什麼要去同情人類,而不同情蘿蔔青菜?”
秦卿冷哼道,“因為人類向我祈求,予我供奉。”
陸織夢道:“我們幻魔一族,生存非常困難,被排擠打壓抓捕虐殺,怎麼不看見你同情同情魔族,難道天生的種族不同,是你歧視的理由?說到供奉祈願,若我也跪下向你祈願,你是否能放瞭我?”
“這世界本質是弱肉強食。你好心幫助瞭一個人,但會有妖魔因此而死。人類自有修仙者保護他們,需要你多什麼事?這正常的、自然的實力之爭,你卻仗著自己實力強大,貿然介入他人因果,不是恃強淩弱嗎?人類的命是命,魔族的命就不是命?魔族生來便以血肉滋養為生,你讓我們愛惜別人,可我們自己便該餓著肚子嗎?我們吃飯修煉,便如人類宰雞殺羊,你為什麼不去可憐牛羊?”
秦卿深吸口氣:“因為我”
她頓瞭頓,提高音量反駁,“因為我流淌著天族血脈,自當護衛人間和平。”
“呵。”
李崖嘲諷道,“天族血脈?怎麼隻見你來,不見他人?”
李崖放棄抵抗,他丟掉武器,單膝跪地,一雙黑眸死死盯著秦卿,“現在,我向你祈願,我願為你獻上我的信仰,我願成為你忠誠的信徒。”
“如此,你要殺瞭我嗎?哪怕我手染無數凡人之血。尊敬的,花神殿下?”
記憶畫面中,李崖的聲音落下,秦卿身形也如花瓣般破碎,再次睜開眼時,一片如血花海,攜帶著馥鬱花香,撲面而來。
秦卿尚未回過神來,就感受到瞭撕心裂肺的痛苦,仿佛身上爬滿瞭毒蟲,正在一隻隻噬咬她的血肉,又仿佛是有人拿著刀刃,一刀刀割下她的血肉。
怨恨、不甘、遺憾、痛苦滔天的黑暗情緒淹沒瞭秦卿,過瞭好久好久,久到秦卿以為自己將要溺閉在這情緒之海中時,她才猛地回過神來。
風輕輕,花海翻湧間,陡然平靜下來。
秦卿的腦子像是被人用層層厚佈裹住,她隱約聽見有人在喚她,可總是聽不分明。
過瞭許久,她才聽見那人清晰的聲音,她在呼喊一個名字。
“秦卿。”
秦卿順著聲音望過去,她看見瞭一個美麗的女人。
那女人美得精致妖嬈,更美的是那女人萬事萬物不放在眼裡的睥睨張揚,和與之相配的浩瀚靈力威壓。
她迎著陽光的淺褐色眼眸被渲染成金色,為她添上幾分異族妖豔之美。
秦卿盯著她,她看著那張熟悉的臉孔,笑道,“你贏瞭,紅蕊。”
她低頭看瞭眼自己空蕩蕩的幽魂模樣,忍著無處不在的疼痛,嘆道,“原來,承載萬千怨恨的感覺是這樣。”
她看向套著自己身軀的紅蕊,微微一笑,“恭喜你瞭,小花靈,你解脫瞭。”
紅蕊勾起唇角,“看來,這次的運氣,我比你好瞭那麼一點。”
秦卿點頭,“既如此,你要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紅蕊重複著這五個字,忽而怒道,“你對所有人都說要‘好好活下去’!可是你自己為什麼不想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