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去握她的手,格格竟比她这个刚从外室进来的人手还冰。格格回握她,两人相视一笑。
安慰鼓励的话景宁一句都没说,对于格日勤,说过的、听到的,一句很多了。
章博正好带了儿子胡来,门刚打开一条缝,儿子就跑了进来,不足一米的白胖小子口齿不清地喊着“妈妈”
,径直往格格怀里扑。格格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光华灿灿。章博怕他扑过去撞到格格的伤口,紧迫几步拽住儿子后背的衣服,把他揪住,“别跑,小子!”
景宁上次见这宝贝还是他刚出生的时候,裹在襁褓里闭着眼睛皱着脸,只会咤嘴巴,如今已经是生龙活虎一个小肉球。她笑嘻嘻地凑过去,手指戳戳他的小双下巴,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家伙努力昂起头看她,带着几分不满,脆生生地说:“你连我都不认识?我就是章宝贝。”
章宝贝一派大人物的范儿逗得所有人都笑了,小家伙被笑得不好意思,把头埋进妈妈的怀里任谁也叫不走。章宝贝炫宝一般地把小胖手里一根短短的干树枝递给格格,唧唧哝哝地说着什么,景宁一句都听不懂。
章博蹲在儿子屁股后面给他脱小棉衣,跟着做翻译解释给景宁听,“楼门口捡的,说要给他妈妈看。我说脏,扔了吧,他不甘,还打我,又哭了一鼻子,没出息……”
格格则满心欢喜,高兴地拿了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夸张地张大眼睛,比得到钻石还兴奋新奇,“哎呀,真漂亮呀,谢谢儿子……”
妈妈的笑和夸赞让章宝贝获得了巨大的满足,小脸笑得放光,像极了饱满的红苹果。格格的手和眼留恋在宝贝胖嘟嘟的脸蛋,小屁股和手上,这里揉揉那里捏捏,不愿离去。
景宁看着这一幕,心里发堵,找了个帮章博的借口去了阳台。章博正在给花浇水,轻拿轻放地小心翼翼,一滴水都没有洒在地上,远没有当年打碎实验室蒸馏器的大刀阔斧。这个在教研室里最有学者气质的博士如今也成了婆婆嘴,在格格和家人面前闭口不提老婆的病,只要遇到亲近知情的朋友就不停地说,根本克制不住,家庭主妇一样地琐碎唠叨。景宁静静地只听不说,让他讲个尽兴。
“……格格总说我对她不好,平时买个礼物买束花,过个生日那就是好了?好不好得看关键时候不是?遇到事情也只能往前走,想太多没用,影响心情。格格这点就很不好,总觉得木日来临了似的,每天抱着儿子流泪。所以我就把儿子送出去了,每天让他回家待一会儿,省的她看见章宝贝心思太重。她不说我也知道,她担心我嫌弃她得的是这种病,怕我甩了她,怎么可能嘛?纯粹是电视剧看多了,男人都被这世道丑化成什么样了?”
他不禁又是一声叹息,连连摇头,“唉,病长在她身上,她肯定想不开。我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接下来还要化疗,受罪啊……”
章博一声三叹,仔细地用棉布蘸了水擦橡皮树肥厚浓绿的叶片。
章博的毛衣袖口有一粒米,应该是中午洗碗时沾上的,已经干硬,可以想见他做家务的笨拙。
景宁觉得章博像是变了个人,或者说她从未真正认识这位老同学。一种迁就的感情油然升起。景宁曾经恨讨厌章博,虽然支持格格追求他,还在婚礼上送了祝福,但她打心眼里盼望格格中途移情别恋。
在景宁眼里,章博是个不够果敢坚定的人:他当初放弃格格还绝不回头的事情是不可原谅、不可忘记的;而离开后来的女友再回头找格格,虽然让大家觉得他还算有情有义,但对后来的女友也算是对不住了——他的优柔寡断让两个女人吃够了苦头、在婚后,他享受着格格的付出而没有体恤和感恩,对格格的感情更像是带了怜悯和赐予的优越。
这些都让景宁打心眼儿里对他有意见,甚至在来的路上还在咒骂着章博:格格的病都是你害的!
但此时看来,这个被格格硬追回来的男人本质也是温情细腻的,会像呵护花草一样照顾他的妻儿。
景宁隐约间明白了,为什么把男人说成是女人的归宿,为什么父母把女儿嫁给好男人才肯放心——不是为了衣食无忧,只是希望在无助的时候有一副忠诚可靠的肩膀让女人可以歇一歇,让她有再站起来向前走的力量。上苍对格格毕竟是眷顾的,她为之痴癫疯狂的男人在病魔降临时全心全意地守护她。她是幸福的。
虽然总有种悲凉的感觉,格格这病想来是在她遇见章博时就注定埋下了的。得与失之间真是一笔算不清的帐,不算你愿不愿意。
景宁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握章博沾了泥土的手。章博一愣,不明白地看她。这么近的距离,景宁看到章博的眼角已经有鱼尾纹了,泛着青色的眼袋是没有休息好的抗议。她轻轻地捏下他袖口那粒剩饭,碾在指尖有些咯手。对章博笑笑,她轻声说:“白头偕老。”
章博怔怔的,人未说话已经动了情,喉头上上下下的,理所当然地回了一句,“她是我老婆!”
这句话有些硬气,仿佛在说:还轮不到景宁你这个外人来托付格日勒的事情,他章博和格日勒才是一家人。
这语气如若换平时说的话,听到的人多半不会舒服,也许还会生气,但此时听到则满室担当。景宁点点头,笑着自责,“我说多余的废话了。”
阳台上很安静,傍晚温暖的阳光照着几盆旺盛的花,花叶上刚浇过的水汇集在鲜亮的绿色叶尖,盈盈欲坠。客厅里传来格日勒和章宝贝细细碎碎的笑声、儿语、章博听着听着,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