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一声被夫人掴开。他惊吓到了,就这么无聊地举着,嘴角却衔着一丝似笑不笑的非意,看得夫人心头发麻。她提身摘去了他的冠冕,又忧心他那只茧手落到香案,不知缘何,只觉得他下一个动作,不是搂抱自己死啃,便是要将那祇前的烛台连底儿带翻。
然而她又失算了,高深的夫君却始终未动,仍旧出乎你意料之外。这是女人至为受挫的地方,连一根腰带都系不住男人心的女子,不是失意又是甚么……也曾经疑心他有外遇,这种感觉由来已久,以至久久难以释怀。适才忽而想通了,誓要把控这个臭男人,爱之所爱,恨之所恨,不让他游离于视线之外。
“是你愿意替我更衣,可怪不着我。磨磨唧唧的,我都有些等不及了。”
貌似夫君一脸坏笑,可是与坏笑无一丝干系。“等不及甚么,就你猴儿急。”
随着一句投石问路,又顺手解下了他腰间的鞶带,还有刀、剑以及能伸开丈余的金印紫绶。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漫不经心低首吻上了她的眉头,心中就不由一阵狂喜,也不再有往常一般嫌恶的作态,也不再躲避,依旧褪下了他的外袍和中单。然心头之喜却遮掩不住,引得他不由去探看自己湿漉漉的两洼浅眸。几多年来,那一丝未曾变幻的怨怼与清高,此刻却变得如此痴癫与妩媚……
她暗欲小鹿般抵他胸前,却闪见夫君捞出手来,不由得两腮红如胭脂,小手轻拍道:“这大白天的就要那啥,你羞不羞哇?”
夫君听了仰面呵笑,“夫人想哪里去了?”
说罢拉了个短褐披衣上身,用了根麻绳扎巴扎巴,又与夫人耳语道:“我去后堂,先行拜过母亲大人,回来再行沐浴吧!”
说罢不待夫人回话,就折身跨槛出了闼门。
晚秋的后园有几多苍凉,繁花已谢,草木衰枯,尚有几片落败的黄叶于罅隙中挣扎,闭目诉说着旧有的葱茏。
秋凉了,命脆了,不知道老母能否经受住那寒冬的大考。王莽闷闷进了萱堂,又掀帘入寝,见妹妹月霞和焉儿都在,遂寒暄了几句,就听得枯瘦如柴的老母亲半卧榻头哑喝道:“你是哪个?”
“还哪个,您的宝贝疙瘩呗!”
王莽见孙儿会宗瞎咋呼,就挥手将他轰到了一边儿。
“哦,是宗儿呀……”
老母这下坦然了,又昏昏欲睡。妹妹便努嘴报吵道:“你瞧瞧,心里只有她那玄孙,余等皆是六亲不认,狠着呢!”
王莽无奈憨笑道:“愚智了,也便这样。”
说罢默然跪于榻前,双手又轻抚着母亲手臂,见皮包骨头,喉头一哽就抽噎起来。
母亲遇惊睁开了老眼,左瞅右瞅了好一阵子,方漠然出声:“你不是会宗。”
王莽挤前噙泪笑道:“阿母,您且看我是哪个?”
母亲一脸无视道:“鬼知道。”
“我是莽儿,您的二子呀!”
母亲这下认出来了,一脸的兴奋,“是巨君呀,怎说这么像我呢!”
说罢就伸出来几根枯指,在王莽头顶摸索了一阵,方“呵呵”
笑道:“是莽儿,俺的骨肉,为国尽瘁秃了顶,但愿青史留贤名!”
“阿母放心,儿会争气的。”
王莽说罢又勾过头来,对嫡长四孙会宗吩咐:“去端一盆温水来,与你太婆浴浴脚。”
会宗忿忿不愿去,猛睨见母亲吕焉大眼一翻,又于髻中抽出来一
尖锐的银簪,见势不妙,拔腿就跑。
待热气腾腾的木盆端来,便由月霞扶靠老母,挪于榻沿箕坐了下来。王莽捞水品了一口,温热适度,就去给老母褪下了薄袜,又将那小脚轻轻泡于温水之中。
儿子按捏劲道舒适,老母便又发话了,“适才你叫什么来着?”
一句话引来哄堂大笑,老母这忘性是真大了。王莽赶忙又伸过头去,“阿母,您且看来。”
母亲便又摸索了一遍,这下咧嘴干笑道:“我说呢,别个也不给洗脚呀!”
这下月霞更气了,缩于一旁唠叨道:“瞧瞧瞧瞧,三栉三沐皆是我,帐前行孝你全忘清。你儿在朝公务重,就洗一次你入了心!兄长叫她束腰上,伴我姑姑于省中,两个老妪面对面儿,指不定还能熬到期颐年哩!”
这话老母不爱听,就凑前嘱咐王莽道:“宗儿乃为母一手带大,擦屎刮尿几多年。金山银山咱无有,给他个名份总该成?”
王莽埋首称喏道:“成,成!儿遵命便是。”
老母又道:“入夏自新都返京途中,一路上但见流民塞路,赤皮露胯,可怜死人了。你这京官是怎么当的,眼不见百姓疾苦么?”
王莽一听汗颜无地,紧抱母腿痛泣道:“儿莽惭愧!先帝与姑姑多行厚爱,使儿以青壮荣袭高位。儿身虽正,难正他人,藩王、诸侯遍地开花,封邑之外焉有民田?官生官来,民生民,层级固化,社稷倾危矣……若要民生不茹苦,劈开混沌见青天!名场蹭蹬,白首不成,有愧于姑母及先帝宠信,惊悚汗颜哪!”
老母听了却阖目冷笑,“这等官话,为母不听。自小教尔为万方立心,为生民立命,身要正,手要短,目要明,心要狠——盘古开天,三皇定国,无有改天换命之气志,怎可对得起圣贤二字,妄称安汉?”
王莽听得愧悔无地,遂牙关一咬,气血贲张,退后三步“扑嗵”
跪倒,又仰面高声痛泣道:“阿母放心,大人钧命安敢不从?儿若忤逆,地裂天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