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居客栈二楼
裴兆勋本是不想来,清晨见雨止,便想着外出巡查一番,以防再有不测。不曾想,会在城门口碰见崔家二小姐。崔小姐盛情邀约,自然是不容拒绝,只是裴兆勋实在是无法与之共处一室,这怎么说也是个未出阁的小姐。
对面的女子看着他神情不自然,忍俊不禁,“裴将军,不必如此介怀。”
是的,在此之前,帝戊本就有意将崔氏女与裴家郎联姻,文武双治,也为自己的帝位多一份奠基。只不过,这本该在那场夜宴宣布的事,因刺杀一事耽搁。经过这一事,裴兆勋对于这场姻亲实在是无从下手。
裴兆勋听罢,还是摆摆手,他让女子放下帷帘。他本就无意,奈何帝心难测,只能尽可能避免接触,而这些举措都让崔家二小姐对其更加信赖。此刻,她也还是乖乖听话地放下帷帽,端一杯茶悠然的品尝起来。她很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氛围,至少她很自在。
“崔小姐,如若无事,在下便先行告辞了。”
“这么快?”
“最近事物繁琐。”
疏远且礼貌的距离,让崔妙宜手中的热茶都冷了几分,她抬眼透过帷帘望着眼前有意避开视线的裴兆勋,她只觉得这人应该是寂寞的,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所以她没有再阻止,她默许他的离开。
裴兆勋见状,激灵地站起来,重心差点不稳。
就在此时,窗边传来熙熙攘攘的吵闹声,二人循声望去,不远处,学堂前,一名白衣女子正在摆摊问诊,摊前络绎不绝的人群。
崔妙宜见此情形,只觉得新奇,但没有太大兴趣,在转头回看的时候,现对面的裴兆勋脸色不太对劲,不由得对那个摊位产生了好奇。她再次望去,那女子端正地体态不似寻常游医,一旁的随从也有所不同。她说不上来,但是直觉告诉她,这两人一定没有表面那么简单。更何况,连裴兆勋都在意的人,定然有特别之处。所以,她这次更加婉转地表达出来,“裴将军,公事要紧。”
看着他仓促的步伐,她没有立即离开,而是静静站在原地,复而望去。
裴兆勋实在是太过心急,以至于他都没有看见崔妙宜的异常举动。
他来不及思考,那身衣衫正是昨日他在街市看见的那位神似故人的人。他想再确认一遍,所以,他甚至不加掩饰,在外人面前暴露出自身的软肋。
可是街市的人群过于庞大,耳边传来的各式各样的夸大其词,他都不为所动。他想穿过这拥挤的人墙,却是无能为力。如同当初一般,他又感觉到那一阵的窒息,陷入深水之中的悬溺,他眼前浮现出一幕又一幕往日的情形,等模糊的视线霎时间明朗,他终于惊心般清醒过来。
一时间,刚刚还混乱的场景瞬间变得静谧无声——裴兆勋挣扎之间,闯出人墙,来到神医面前,一把便将帷帘掀开,等那张酷似故人的面容倒映在他的瞳孔中,随之放大的祝卿好微微咧嘴——那是一种淡然的笑容,礼貌且疏远,她似乎找到了一个与人隔绝的角度,不偏不倚刚刚好的弧度。
亥上前想要拉开他,却在触控到的那一刻,反手被裴兆勋制止。他猛然回头怒瞪,得来的却是一场虚无的注视。
裴兆勋看着祝卿好的脸,他想要知道的太多,可这一切却都无从开口。他内心的雀跃胜过往日的恐惧,可是看着那张笑脸,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恶寒。他心里又一次自作主张地抹杀了那个想法,眼前人怎么会是她呢,一点也不像他。
“这位公子,可是寤寐不安?”
这一次,裴兆勋在眼前人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玩味儿。
祝卿好对他总是皱眉的行径略显鄙夷,想不通他一个死忠有什么好思考的,真有脑子思考也不会是如今这副样子。所以,在心底里,她狠狠地嘲笑了他一番,至少在这个方面,她完胜。
所以,尽管五年的成长,祝卿好心底里依旧留有一份稚气,这是一份仅仅在旧人面前才会表露出来的性质。
也就像,这一刻,她让裴兆勋觉得有一丝神像了。
他对于刚刚祝卿好的问题,认真地点了点头。
愣神地瞬间,亥已经自觉挣开束缚,亥整个从紧绷的状态中回归,并没有立即再去挑战。这威风凛凛地新任将军,单从刚刚的交手,他便能以自身的惯性抵挡攻击,要是拼实力,自己恐怕也未必能让他全然出力。他望向祝卿好时的底气都少了一半,乖乖退却至她身后。
祝卿好这次依旧是礼貌性地请他坐下,她顺手将帷帘再次放下,抬手欲为其搭脉,裴兆勋此刻倒显得乖巧。他平静的脉象里总有一股暗流涌动,就像此刻正午的日光,明晃地炽热。祝卿好抬眼,望着眼前人黝黑的皮肤下,眼袋略微沉重,昨夜的那道疤痕依旧鲜艳,看样子是没怎么处理,周边褶皱的痕迹还是雨水侵蚀的痕迹。
她再次提笔,不同于前两次的单张密密麻麻的药方,这张单子简单明了,只有几样药材。落笔后,又没有直接递给他,而是转身去到亥所在的药箱边,从药箱里拿出事先就备好的药包。
裴兆勋以为是自己没有及时付钱,从腰间取出一两银子放置桌面,在神医转身之际,将那张药方拿起看了看,一副周正的小篆字体,每种药材也都常见。他忽然老夫子上身,好像对此非常满意,点点头。不由得让一旁嬉闹的孩童们也争相模仿,许是这副老成的样子像极了上课的夫子,勾起了他们的玩心。裴兆勋也不恼,这一刻,他的心底前所未有的平静,他不再在意战场的厮杀,也不再在意官场的尔虞,也不再在意寤寐的不安。
那一抹怅然的笑容复刻进祝卿好的眼底,她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手,随后径直走向他,紧接着举在他眼前,彻底掩盖住自己。他刚想要伸手去拿的时候,她又调皮地抽了手,让他拿了个空。
裴兆勋则是一头雾水地望着她,这一举措,让他恍然。他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他自己都数不清的年岁里,同样的动作,同样的场景,不一样的人事。他再次望向她,帷纱垂下,朦胧地遮住了那张面容,却在他的心里原原本本地勾勒出了本来的样貌。
“神医,这是何故?”
他问。
“问诊拿药,一两可不够。”
或许是这句话言语味儿太过娇嗔,又或许是日头晒的他晕头晕脑,他彷佛还沉浸在过往。
他继而抬起的双眼充斥着不可置信,转而将身上能拿出来的钱都尽数放置桌面。祝卿好本就是借此娱乐一下,不曾想这位冉冉升起的新星全身上下竟然没几个钱。她略带同情的眼神看了看他,静悄悄的倒吸了一口气,至少,这一点,她也是完胜。
这一幕,就连身后的亥都目瞪口呆,更别提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堂堂正二品的将军,居然连问诊金都拿不出手。不过,那都是以讹传讹的后话,彼时的裴兆勋拿出来的钱正常来算,是足够的。
这叽叽喳喳的细碎声让祝卿好略显烦躁,彼时日头已经抵达头顶,身下的影子也逐渐变小,然而这一场闹剧像是走进了尾声,人们对此的兴致并不高昂,三三两两的走开,厚厚的人墙也因为午时的饥肠辘辘就此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