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一个人最终会走向什么,那就只有一个结局——死亡。而在此之前,走向这个结局的生路就不止一条。
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而对于祝卿好来说,这恰恰只是一小段时间。知道她的人,对她只有一个评价,随性、随心、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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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安八年立秋
今年的秋日来的较晚,酷暑的余热依旧让人们感觉燥热,更令人热血沸腾的是浩浩荡荡而来的胜利军队,队伍领头的人正是冉冉升起的一名将星——裴兆勋。他在渤海战役中,不费一兵一卒便轻而易举地拿下了西郡三座城池,这也是他五年来,第三场大获全胜的战役。
这让全程的百姓都为之欢呼,高声阵阵。
与闹市的人群背道而驰,是祝卿好花了五年的时间才有资格走的路——这不仅是一条不归路,也是一条当归路。
祝卿好透过帷帽看到裴兆勋风采依然的样子,平静的内心泛起一丝涟漪。他身披玄甲,踏坐褐色大宛,眉眼间既没有心高气傲,也没有自惭形秽,像是在坚定地完成他的本分。
她有一瞬间又想起了记忆里的人——永远隐没在人群之外,又总能在危急关头应对自如。似乎,相较于自己,他更优秀。而这五年里,他也成长了很多,可究竟谁更胜一筹,还未可知。
八月的风好巧不巧地迎面而来,吹的她心神昂扬。
她笑了,一次自内心的笑。
裴兆勋本不喜欢这样喧闹的排场,这五年来,他时常因此想起那位故人,也常常为此夜不能寐。他不能输,不能在这里倒下了。他要带着那位故人的荣耀,带领中都重新站在九州的顶端。这是他曾经的许诺,也是现在要完成的使命。
就在他慌神的一霎那,那位故人之姿再次浮现在眼前,那是与人群背离的存在——飘摆的纱帘让那人的容颜忽隐忽现,通体玄白的衣衫正是那位故人的偏爱。他勒缰绳的手暗地里加了分量,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裴兆勋想下马查看,却被副将的一通热诚阻止。
他痴痴地望着那个方向,心里咯噔一声,他慌了,他怎么会不知道那个方向意味着什么。可他深知,此时时机不佳。裴兆勋脸上浮起一抹不明的意味,让一旁的副将的热忱愈浓烈,像是这即将飒爽的秋日里最后一抹炙热。
走了有好一段,耳边逐渐清净的祝卿好终于松了口气,她还是不太适应这样喧闹的场面。她感叹,五年从这里走到那里,又从那里走回这里,她都快摸不清这五年究竟有多长,只是习惯了一天又一天的寂寞,一年又一年的空荡。
等远处小小的门户一点点放大后,渐渐地她迈的步子一点点沉重。房子还在那,她捂嘴试图掩盖自己哽咽的哭腔,可是她忘了,这里早已门可罗雀,已经不是从前门庭若市的府邸。
她走近看,门户上的狮子头略有锈迹,敲摆时喜欢噶噶作响,大抵是无聊极了,见人来便想诉说这岁月流逝;尽管门壁的朱红上了年岁,却也同那牌匾守护着这四方小院。祝卿好轻轻推开门,随着吱呀的声音,尘封的记忆也由此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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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安三年,农历二月初一,祝家年轻有为的少将军率军前往西城阳关,然而就在全军奋战了近三个月之久,眼见城关失守,祝小将军以一身雪银铠甲单骑赤血与敌军凯旋。尽管当时兵力仅剩一千有余,他也没有丝毫退却的打算,可就在他们殊死拼搏之际,中都城内一纸紧急密文让城内百姓人心惶惶,他们选择让这支为了他们而战的将士们在城外孤立无援。
五月初二,这一役,以祝小将军战死,全军覆没而草草结束。
五月初四,这一役,让本该默默无闻的裴将军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新星。
五月初九,这一役,将祝家骁勇善战的名声就此收尾。
五月初十,祝小将军下葬之日。帝戊下旨,为体恤祝家劳苦功高,也为社稷增添新血脉,对祝家明升暗降。
五月十二,祝老将军为正祝家风骨,亲上祭祀台,自刎献祭,祈求大周来年风调雨顺,捷报不断。
五月十五,永安将军身体抱恙,祝家闭门谢客,于同年隆冬身亡。
腊月初三,祝家大小姐前往中东的途中,不幸遭难。
自此,中都城内,大周之下,祝家成了一段历史。
祝卿好眨巴着眼睛,嘴角绽开一抹苦涩,影壁上的痕迹似乎还在提醒她旧历,祝家的一切都从这里开始,也从这里结束。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自己及笄之前,全家因一句“功高盖主”
惨遭新帝忌讳,成了新王朝的奠基。
五年了,西院里那颗桂花树已经长成参天的样子,枝繁叶茂地不堪屈居于这四方院里,它一面剥蚀了门面牌匾的字样,一面侵蚀了浓墨分明的墙垣,一面隐没了天伦之乐的安稳,这里早已杂草丛生。
祝卿好一步一步走着,像是在找寻着什么,她喃喃自语道:“我回来了。”
当她站在桂花树下时,风清扬,叶飘絮,花自落,香扑面,她定定地抬头,似乎抬头便可以看到那个意气风的少年郎,只可惜,枝桠间,再不见那爽朗的笑声。
她还是没忍住,蹲在树下,泣不成声。她以为,还能有人来哄自己,或许是一叠蜜饯,或许是一抹手帕,或许是一双温柔的手,可是,可是,这里早已了无生息,除却这满地的疮痍,便只有肆意疯长的树植。
等祝卿好哭的累了,她吸吸鼻子,下弯的唇瓣一开一合,风起,一字一句都销匿在其中。她转身离开,没有一丝犹豫。
正午午时,街边热闹的情形更甚,三五茶舍都在讨论着,裴兆勋将军凯旋而来,帝戊大喜,赐其黄金万两,府邸一座,官至二品,更是着命昭仪为之备选妻氏。此等殊荣,便是祝家当年也是比之不及。大家都在想怎么让自家攀上这门亲事,据说当日裴家的门槛都被踏平了。
闻言,祝卿好嗤之以鼻,笑他们随意讨论朝廷命官,不怕追究起来,满门抄斩吗……
茶舍内瞬间安静,本就是互相调侃,被这样一句话死死地捏住命门,兴致缺缺,纷纷给了茶钱就离开了。留下一些本就闲洒的人,继续看这人世百态。
她闭眼深呼吸,许是这酷暑将末,风里参杂的凉意让她不禁打了个喷嚏,看着桌上的三菜一汤还是老样子——中都城特有的佳肴,只是入口的那一下,舌尖陌生的跳动,让她难以下咽,这与她记忆里的味道相差甚远。撂下筷子便起身离开,冷漠地神情让一旁上菜的小二深深地咽了咽口水,生怕出个响声便惊扰了这位小姐。
待祝卿好离开,小二便和掌柜的说起这位来者不善的小姐,明明是一副普渡众生的悲慈相,却因为那双眼睛,徒增了一抹怪异的感觉。
小二说的也没错,祝卿好是什么人呢?一个说一不二,认准了就一定要做到的人,此乃随性。
眼见正午日头渐渐收敛了戾气,中都城内终于要迎来萧瑟的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