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继续前行,直到一座碑坟闯入了他的视线,那时候月亮也不见了,太阳显露出一点光芒,赵瑗想起了皇帝的名字。
刚升起的太阳,那一点微弱的光芒,就是熹。
熹微的天光,照出碑上的四个大字。
“贾宜人坟”
。
宜人是朝廷命妇的一种称号,县君的品级之一,五品官员的母亲或妻子即可获得。碑文后有一条小道,白义的马蹄踩在石板上,哒哒响,他们都精疲力尽,熹光照出了一座庄园。
一般来说,高官命妇去世以后,会建立坟茔,找人来看守,守坟人会世代在坟旁结庐而居,以防盗墓贼的出现,一般人如果误经这宅子也许只会感叹:五品宜人的守墓者竟然住了一座深宅,这贾氏是嫁的何等富庶人家?
熹光洗刷着宅墙上的爬山虎,清新的绿色。
赵瑗的到来惊醒了守门人:“谁在外面?”
赵瑗出声:“官家叫我来。”
门闩被抽拔的声音,小门打开,一盏油灯先探出来,随后出现的是一位目露精光的家丁,他上下打量了赵瑗一下,赵瑗从腰间拿出一枚玉羊:“此为凭证。”
家丁把玉羊接过,翻开,果然在羊的腹部摸到了“凝真”
二字。
凝真,是当今皇帝还未登基时,由他父亲道君皇帝亲赐的道号。
他不敢怀疑,立刻侧身:“请。”
赵瑗将玉羊挂回腰间,白义被人牵走休息,他一个人,并没有要侍从的陪同,走在凌晨的庄园中。庄园空荡荡的,没什么小桥流水、湖山寿石,半点也不雅致,甚至还有一些土腥气——庄园的主人竟然种了很多菜在庭院中,春天到了,各自冒出一些芽,长势很喜人,赵瑗还看见了菜地旁边的水桶、锄头。
穿过厅堂,再往里走,那是一个很大的校场,空旷,兵器架上挂着森然的兵器,赵瑗一件件数过去,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长短不一,就是少了一件。
矛。
他摸过冷铁兵器,上面似乎还有一层薄霜。他又向前走,走啊走,走到这宅子的最深处,这次不再需要照明了,因为房间里还点着灯,微黄的灯光透过门扉窗格洒落下来,赵瑗走近,感觉自己的脸上被照得很斑驳。
也许,鸟儿很快就会开始歌唱。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久到房间里终于发出了一声响动,那是铁器碰在桌面上的声音,赵瑗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所以伸出手,敲了敲门。
叩,叩,叩。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邀请,赵瑗推开了门,却没有进去。
房间内的男人坐在凳子上,和他作伴的只有一杆黑沉的长矛,有些武器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上面饮过多少血,比月光还要寒冷。
他的衣着很简单,很朴素,像一座无言的,原始的山脉。
赵瑗张了张嘴,又忽然耷拉下了头,他和面前这个男人已经有七年没有见面了,他甚至想,他会忘记我吗?我可能长得变样了,需要自我介绍一下吗?
可他显然没有被遗忘。
岳展的声音传来,挺和气,没什么讨厌或者惊喜,他先对赵瑗的到来表示了一种眉眼上的惊讶,又单纯告知:“你不该来这里。”
赵瑗站在门槛外,垂下了眼睛,声音如同蚊蚋,大概觉得自己这样应该挺讨人厌:“我、我来找官家。”
沉默了一会儿,岳展说:“他不在这里。”
还是挺和气,没什么憎恨或者喜爱,单纯陈述事实。
赵熹不在这里。
得到这个答案的时候,赵瑗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第一反应竟然是松了口气,可是那口气很快就被攥紧了——赵熹不在这里,又在哪里?
他感觉到一阵懊丧,大概是一种自以为是又落空的感觉,他自诩了解赵熹,知道赵熹的习惯和秘密,可然后呢?他的一切猜测落空了。
长达一夜的奔驰让他的脑袋发昏,他还是没有跨过门槛,只是垂着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只能向岳展求助:“他不在宫里,我找不到他。”
这句求助发出的时候,他的脸陡然烧了起来,被清晨惨白的阳光晒得发红。
向死者询问凶手的去向,这是不应该的。
他和岳展所有的联系都来自于赵熹,可显然,赵熹斩断了一切,他亲手把岳展这个名字变成一抔黄土,现在赵熹不见了,他还要去求助岳展吗?
果然,岳展没有说话。
他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
赵瑗低低地为养父开脱:“官家他……”
可是“有苦衷”
三个字说不出口,赵熹要议和,所以杀了岳展,很简单的理由,不能因为岳展最后没有死,被关在这里,就当做这件事情不存在,赵瑗最基本的善恶观这么告诉他,可做出这件事的人是赵熹,他的喉咙又开始振动,试图说话,但受害的人是岳展,他的喉咙就又滞涩住了。
宽容他的人是岳展,他递给了赵瑗一个台阶:“他想要去哪里,都是出自于他自己的意愿。既然没有告知你,你就不应该去寻找。”
赵瑗没有说话,他想,果然岳展知道赵熹在哪里。
赵熹也的确不在宫里。
那一种懊丧的情绪更为猛烈起来,他看向岳展,七年还是八年过去,岳展的容颜几乎没有变化,广额、剑眉,如渊如岳,连眼皮上的一道褶子都没有变化。赵熹曾笑称他是大小眼将军,赵瑗就爬到他膝上去看,岳展把头低下来,赵瑗抚摸到他的眼睛,真的是一只单一只双。
赵瑗无话可说,他抱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情绪,把问题扔给岳展:“我来的时候,秦枞与杨佑正在调动禁军,他们都在激将我,我知道不能如他们的意。”
可他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