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二十八号,也能上山么?”
秦长青呆呆立着,面无表情。头顶上的月亮越发细了,一条银线似的画在青蓝色的天空上。五汉发觉面前的老人脸上湿湿的,像早上被露水打弯了叶片的小草,倦怠地低垂着身体毫无精神。
他问:“奶奶,怎么了?”
秦长青回:“五汉啊,是我害了你爷爷。”
“我知道。”
秦长青惊讶地睁开那一双浑浊的眼。
“他们说,村子里早死的人都是……被你拿去……拿去换命了,”
五汉说完笑了,仿佛在说今天吃了小青菜跟萝卜,语调平淡,“所以有的人寿命很长……长,有的又短得……怕人。”
秦长青沉默着,闭紧了的嘴唇上下全是纹路,像一道道伤口,只是不会渗血。
“唉——”
她长长叹了口气,“这里头有个规矩,亲人之间无法换寿命,所以只能跟别人家换。有些人祖上的债就拖到了下一代人身上,到最后怎么算都算不清……”
“为什么一定要换……换命?到时候了就等……死……死不好么?”
五汉天真地问。
秦长青忍不住笑了,伸出手想去摸摸五汉的脑袋。可五汉个子太高,他只能弯下腰把头伸过去,感受着对方粗糙的手指划过头皮时带来的温暖。
“因为眼下比以后要重要得多,如果每个人都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人世间就不会有这么多执念了。”
月落星沉,太阳尚未显出神威,整个天空是一望无际的黑。山中露重,水汽沾在人头发上好似下了霜一般白白的一层。
五汉呆坐在秦三儿家门口,完全忘记此行的目的。他怀里抱着的母鸡已经陷入沉睡,孵蛋似的卧在他大腿上。他弓着身子散漫地望着前院里的鸡笼子,心想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搭两只鸡窝给自己的这两只老母鸡。他正在丈量尺寸时,身旁的老人发话了。
“五汉啊,你想不想让小三子变得跟以前一样?”
以前?五汉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只是,最近小三子整个人变得有些怕人。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涓涓冒着黄水,只是那双眼睛依旧又大又亮,像晚上挂在天空上最亮的那颗星星。
“小三子最……最近……是不是……掉了臭水沟?”
五汉摸了摸鼻子,害羞似的低下头,“臭臭的,比我之前还……还要……臭……”
“是啊,”
秦长青怅惘地叹了一声,“她是掉进沟里了,一条很深很深的沟,我们必须要拉她一把,拉她上来。不然那条沟里又黑又冷,还有很多吃人的怪物……小三子……她根本承受不了。五汉啊,你知道为什么你爷爷求我给你续命么?”
他茫然摇头。
“因为至亲之间换寿太过点眼,所以他求了我的寿给你,并承诺把他的寿换给小三子。这是我们这一代的交易。不过,过去的恩恩怨怨都应该到此为止,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五汉啊,你知道么,这座村子,本就不应该继续存在。”
“走吧,有多远就走多远。如果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我想救小三子。”
五汉盯着秦长青那双鱼眼珠子似的眼睛,他觉得她看得见他。
许久的沉默之后,秦长青拄着拐杖站起身:“那就走吧,去搏一把。”
天生地养是为精(中)
生生不息,欲念无穷。
秦三儿坐在碧绿的火堆旁,脸颊左侧烂得黑乎乎的一片,右侧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点点尸斑有生命一般缓慢扩散,衬得她脸色极差,比另外两只鬼更像鬼。
他们复盘了一下眼下的难点,得出可以合作的可能。
秦三儿求活,地府一方只要夺回秦后土的魂送回躯壳即算完成任务。范无救调出生死簿查了查秦三儿的阳寿,发现她还余下十五年寿命。
如此这般,只要不过孽镜台,也不会有人发现她两边数据对不上。
齐宣道:“这样岂不是地府吃亏了,自愿减少寿命的被送回阳间,而增加寿命的我们一时间又查不出来。等他们寿终正寝来到孽镜台报道,该活的也活过了,不该活的我们也无法挽回。”
“到时,阎王大人自有公断。”
范无救似乎疲累过度,语气蔫蔫的,不似先前那般意气风发,好像天塌下来他都能顶得住。
“秦后土的灵魂现在可以肯定在那只黄鼠狼的手里,也就是济明那个小孩,只是他速度太快,又会喷难闻的烟雾,难抓。”
齐宣看了范无救一眼,见他毫无反应,只能对着秦三儿说话。
虽然这个人毁了秦彡儿原本的人生,但是齐宣恨不起来。如今她不人不鬼地活着,谁能说这不是一种报应?但是,齐宣没资格替秦彡儿原谅她。对应的,秦三儿也不需要齐宣的原谅。
“每逢月末,全村人都会去玉法山拜月,这是我们抓住它的唯一的机会。”
今夜已经七月二十九,明天就是本月晦日。
“为什么找我们合作?”
齐宣问完,眼角不自觉瞥向范无救,对方依旧毫无反应,仿佛根本不在听。她只好凭着本能让这件事往前推动,“你们信仰狌狌,为什么你要背叛它?”
天边隐隐发白,秦三儿的脸色似乎恢复了一点人样,她拨弄着被风吹乱的头发,苦笑着说起一件往事。
那是她十二岁时,她悄悄去隔壁村找那个大她一岁的被送人的二姐。
她们姐妹虽然不住在一起,但是同去一所学校,上下学的路上结伴而行,日子久了,私下里感情甚好。
姐姐十分虔诚地信仰着山神,她说年幼时曾在水潭中见过神仙显灵,漂亮得不似凡物。她跟神仙许过一个愿望,希望可以嫁给一个不会打她的人,有个美满幸福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