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剥衣亭跟奈河桥都没有鬼差值班,难不成要直接带你去广王殿?这不合规矩啊……”
黑无常口里嘟嘟囔囔,说个不停。
满地的烂鞋发出腐臭的气味,远处河水滔滔,岸边种着一排老树,树上挂着数不清的衣衫,无风轻摇,像是活人上吊后的挣扎。
“这里怎么这么多破鞋?还有那些衣服……”
他头也没回,淡然道:“人都死了,自然要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还穿这些俗物做什么。”
可是你也穿着‘俗物’呢!她心中暗想,嘴上却说:“你也爱看红楼梦啊?”
“看又如何?”
“不如何不如何,您老高兴就好!”
眼见他心情不佳,她赶忙伏低做小,堆出一脸顺从的笑容。他这才撇撇嘴,冷哼一声,继续往前带路。
缓缓流动着的浊腥河水上时不时漂起几根残肢断臂,偶尔还会有圆溜溜的人头半起半浮露着一只翻白的眼睛往下游流淌而去。河岸边有一座坍塌了一半的青灰色八角凉亭,牌匾上只剩下一个‘剥’字。
“来吧,意思一下。”
黑无常不耐地指着那座凉亭,“这些衣服鞋子都不能穿了,脱个干净再过奈河桥。”
“这……不太好吧……”
听见这话,她顿时扭捏起来,紧紧抓住领口不松手。
见她这幅样子,他眉毛皱得更深了,一拽手中的绳索,顿时她浑身一软,失去了气力。他正要动手扒衣服时,剥衣亭上出现一道深紫色人影,大喇喇坐在碎瓦片上,笑道:“老范啊,你还是一如既往地遵纪守法,连只小鬼都亲自上手,不如我帮你一把,吃了她吧!”
“滚你的蛋!这是挂在老子名下的,你吃了她我怎么跟秦广王交代?今天赏善司这么闲吗?是什么惊动你大驾了?”
紫衣人乐呵呵一笑,手里亮起一枚淡青色的珠子:“我新得了个宝贝,想带你开开眼,老谢已经在赏善司喝茶,就差你了。”
“我们黑白无常很忙,跟你们赏善罚恶司可不一样,你别招惹老谢,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说罢,只扒下来一件破外套随手扔下,一牵绳索,领着她来到一处河边,面前有三座极窄的黑色桥梁,通向无尽的黑雾之中。
桥边立着一座石碑,写着三个黑金大字——奈河桥。
奈何奈何,奈若何(中)
奈河桥很窄,没有栏杆。他们一前一后亦步亦趋,倒也方便。桥下是忘川河,血黄色一片,仔细听去,那缓缓波涛之中夹杂着数不清的哀嚎。
这里头尽是些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他们过不去奈河桥,蹚不过忘川水,被腐蚀得只剩下残肢断臂,混在这河水里流向不知终点的去处。
桥下有声音问:“你看今天这个质素怎么样?能顺利过关么?”
“瞧她这样年轻,多半不会犯什么大错,应该能过去。”
“年纪轻轻啊,真可惜!”
“可惜可惜!”
黑无常一脚跺下去,只见两只漆黑的乌鸦扑腾着翅膀往远处飞去,其中一只嘴上叼着一枚连筋带皮的眼珠子,血糊糊一片。
她看着那两只鸟,略一分神,脚下一滑,径直往忘川河里摔去。
手腕一紧,黑无常像拎小鸡似的将她提起,低声道:“专心,这桥只能你自己过。”
脑子里像结了一层浆糊,她混沌不清地紧跟身前人的步伐。
来到一处似曾相识的地方,她莫名不安,又因为这股熟悉感,她并不害怕。面前矗立着一栋高耸入云的写字楼,她心底涌现出一股厌恶——极其厌恶这处地方。
“这里真的是地府么?”
她问。
他答:“不然还能是哪里?”
这人怎么老喜欢用反问句?她默默发着牢骚,谁知这位衣衫褴褛的鬼差大人竟然可以洞悉她心中所想,不屑道:“不想跟我多耗时间的话,就走快点。到了广王殿,判别了善恶,该投胎的去投胎,该受刑的去受刑,你我以后再也不会相见了。”
“地狱……是不是很苦啊?”
她情绪低沉,嗓音也跟着下坠。
“现在知道怕了?”
黑无常单手结印,在胸口画了个圈,随后换了一身漆黑云纹的长袍。这衣服窄袖收腰,衬得他身姿笔挺,走起路来步步生风。
“我倒不是怕,”
她犹豫着,“在咱们这里,主动寻死……也是一种罪么?”
黑无常定眼看着她,冷冷道:“自杀,在哪里都是罪。生死有命,一切都有定数。而自杀,则是例外,打破了规定,成了一笔烂账,一切都要重新计算。本来一世就能结算清楚的事儿,硬生生拖了好几世,连带着影响其他人……牵一发而动全身,年底述职大会上一摆数据,奖金全没了!”
原来是为了奖金!她悄悄翻了白眼。这微末举动也未能逃脱黑无常的法眼,他一拽绳索,她踉跄前行。
“我又不是罪人,为什么用绳子绑着我?”
她不满地抱怨。
“人生而有罪,每个人都有罪过。”
“既然如此,还活着做什么?”
他略微抬抬眼皮,似乎笑了一下:“你以为活着是为了什么?正因为要赎罪,大家才要经历轮回之苦。活着,并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儿。”
她不说话了,木瞪瞪看着前方这栋楼,脑子里闪过几块碎片的记忆,喃喃道:“仔细瞅瞅,这楼真像我上班的地方,三十三层,好吉利的数字。半个多月前从楼顶上跳下去一个女孩,摔成了肉饼。她家里人也不给她火葬,拖着她的尸体在公司园区门口嚷着要赔偿。天气热,很快苍蝇就起来了,围着女孩的尸体嗡嗡地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