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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身八(第3页)

有人畅意,“单是赌钱没意思,需得有些酒肉才好。”

那头进来个人,阖上门笑道:“酒肉就算了吧,到底是佛门圣地,况且这是鹤二爷的地盘。”

“嗨,鹤二爷不管事,不怕他。何况他忙着呢,白天在大慈悲寺那头监修佛塔,傍晚回来就到殿内替姨娘念经超度,哪有空盯着咱们。”

“咱们在这里关上门来赌气他看不见,可吃起酒肉来,气味他总闻得见吧?他睁一眼闭一眼不说咱们,是他体谅咱们当下人的辛苦,咱们也不要过于蹬鼻子上脸,反叫他难堪。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其余几人思来点头,暂且搁下了这打酒吃肉的主意。

寺内僧众见这些家人有些不像样,在殿内守灵只顾着打瞌睡,得闲也只晓得在禅房聚众赌钱。虽然到寺里治丧的人户多,此事也常见,但这是李家的事,少不得去禀报给了疾。

了疾也不知有无在听,自顾着系上一件苍青僧袍,默然地从精舍里走出来。

走到雕阑处,向山下一片金光粼粼的西湖眺望。看见摇曳的渡船,看见宿醉的画舫,无数醉生梦死的人在浮尘洪浪中随波逐流。那波浪一层一层地将游船荡得轻悠悠,但要拽又是拽不住的。

他对弟子笑道:“随他们去

吧。他们没有真心,就是跪在灵前哭瞎了眼又有什么用?死人是不在意这些事的,不过是做给活人看。活人也不在意,也就懒得做戏了。”

说话已翩然离寺,往大慈悲寺去了。大慈悲寺的佛塔业已着手动工,这几日正忙着丈量地势挖槽基。

玉芳有意要修一座气势恢弘的楼阁塔,既用于供奉佛主,又要作藏经之用。将来他圆寂,也有意要将自己收于楼阁塔顶端,永世受香火供奉。不过最尾这点只存在胸中,并未向了疾提及。

二人巡视槽基时,玉芳倒有意提及另一椿事,“我有一事还待与师兄商议,还请师兄与我转至禅房说话。”

房内随侍着两名年轻僧人,甫进门,玉芳便吩咐侍僧,“去,瀹两碗茶来,要我上年收的明前碧螺春。了疾师兄是常年吃好茶的人,差一点的不对他的脾胃。”

听得了疾在后头暗暗攒眉。那玉芳又忙回首请他榻上坐,殷勤备至得直令了疾浑身不自在。玉芳的禅房他倒是头一回来,坐在榻上,将偌大间屋子环视一眼,只觉是到了个金光灿灿的宝殿。

玉芳这间禅房非同一般,该有的家私一样不缺,通设围屏宝榻,软帐繁裀。不过与寻常人家不一样,大理石屏风上绣四大菩萨,宝榻雕花刻十八罗汉,帐子织金锦龙门佛帐,瓶内供的是莲花,烛台是莲瓣纹金烛台。

环顾到眼前,但见玉芳将胳膊搭在炕桌上,

凑来一张烦难的笑脸,“有件事情,不知该如何向师兄开口。”

了疾看他这笑,越看越有些尘俗之中的谄媚之气。心下倏然涌起一阵不耐烦,微微笑道:“禅师不要再叫我师兄,我可当不起。您有话只管直说,是什么烦难事?若是佛门之中的事,我自当尽心竭力。”

玉芳拈着长须遥遥手,笑道:“佛门之外的事你我可插不上手。这事情呢,说烦难也烦难,不过于你师兄而言,不过是一弹指的小事。嘶……还真是有些叫我难以启齿。”

了疾益发厌恶他这嘴脸,把眼拨正了,拈起袖口,“您尽管直言。”

那玉芳便将老皮子老脸一抹,呵呵笑着,“听说前些时运送石料木材上山,尊家没有收运费银子。这么说,这笔钱是省下来了?寥大人上回说,这笔银子是上了账的,既然已上了账,就不好再改了,不如将这笔钱使到别的地方去。”

了疾心下疑惑,睐目看他,“依禅师的意思,该用到何处?”

玉芳瞅他一眼,拈着一搓银须端起锃亮的脑袋,“朝廷派的巡抚大人不是就要到了嚜,除了巡各道衙门,这视察风土人情也是必然的。咱们杭州府,有好几座名声在外的寺庙,本寺虽也能在朝廷挂上名,可同他们比起来,到底差些意思。我想着,不如拿这笔钱款待款待这位大人,叫他请示朝廷,将本寺隶归到朝廷名下,本寺也可引译经典

,为百姓造福,为朝廷建功嘛。这里好了,师兄的小慈悲寺自然也能跟着香火鼎盛了。”

了疾听了半晌,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无非是以造福百姓报效朝廷的名目,为寺里添香火,为自己谋功绩。

他倏然感到一阵可耻与心酸,冷笑了声,“既然出世在山,所度者皆在缘。香客在哪座庙烧香,不都是同敬我佛么?禅师又何必计较哪里的香火比哪里的旺?”

那玉芳料想他不是不通情理之人,索性玩笑道:“实话告诉师兄,我这可不是为了自己。你看本寺的僧人众多,都要吃饭。香火不旺,叫大家张嘴吃什么?我不如你,背后有偌大的家业支撑着,我不想些法子,叫我这山门如何维持?衙门虽然也捐些银子,可都是用在造塔建楼这些大项上,穿衣吃饭这些开销,衙门可是不管的。”

了疾满心气愤,蜷起手道:“不知贵寺一日吃得了几石粮食,穿得了几顷布匹?咱们出家在外,修的是一颗慈悲心。我一贯想,泥塑的菩萨与金雕的菩萨都是菩萨,难道到了西天,也要因钱财权势分个三六九等出来么?百姓心里敬的是度苦厄超轮回的佛主,可不是敬的玉座金身的佛主。”

一番话说得玉芳脸上倏红倏白的,他也不顾人的脸面,拔座起来立掌告辞,“况且这银子是衙门支出,我这里虽然省了下来,也是替衙门省下的,仍旧要交回衙门去。

禅师与我商议不着,还是去同寥大人商议吧。外头的工科的人还等着丈量槽基,恕不奉陪。”

那玉芳气在榻上,瞪圆了眼,要骂他也不敢骂,要求他也不敢再求。

后脚侍僧便端着两碗茶进来,一壁歪着眼看了疾的背影,一壁将茶奉在炕桌上观玉芳面色,“住持,他不答应?”

“这个了疾,像个迂酸的读书人,一点也不晓得变通!他不想想,我这里成了朝廷的寺院,香火旺起来,隔壁邻舍的,火不也能烧到他庙里去么?说起来还是商贾人家的子弟,一点算盘也不会打!”

那小小侍僧倒会打算盘,盯着两碗茶惆怅道:“唷,浪费了,这可是您收的好茶。”

玉芳哪里舍得浪费,怄得将两只茶碗都揭了,统统一饮而下。

了疾这厢出来,总觉是在玉芳禅房里染了一身尘埃,弹着袍子直弹到塔基前。迎面给那衙门里的王班头瞧见,笑着贴去问他:“二爷这脸色可不大好,是不是玉芳那老和尚把您给气着了?”

了疾瞟他一眼,“你可知道他与我商议什么?”

“那我不知道,不过……我猜八成是为了那笔省下的运费银子?”

王班头呵呵直笑,“上回查亏空的事,虽然没牵连到玉芳,可他也不干净。要不是赶着今年巡抚下来,懒得多生是非,我们大人就要免了他的住持了。鹤二爷,说句不中听的话,您常关在您那小慈悲寺里头,对外头的

事漠不关心,哪里知道,这佛门也不是什么清净之所。只要有人,就有乱的地方。用你们佛家的话来说,尘内尘外,何以为界?您这么个聪明人,您看得出来吗?”

把了疾问得无语作答,他剪着胳膊,朝着晨烟未散的林间叹了声,心绪有些恍惚。

从前总以为尘内尘外的界限无非是一座山门,周全十几年,那山门到底是关不住春色飞花,自然也关不住尘烟飞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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