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凤道
:“娘为迎姑娘,天不亮就起来,给风吹着了,又喊头疼。这会实在支撑不住,在屋里睡着嚜。姑娘瞧瞧去?”
芳妈等人又拥着月贞往西厢房里去。见过亲家太太,芳妈就要带着一干人回去,嘴上客气道:“我们这些人挤在这里,恐怕亲家太太家里不便宜,还是先回去,过两日来接大奶奶。”
白凤好容易有个亲家奶奶的架子,端起来便搁不下去,懒怠怠地将一干人送到铺面,客套两句,立时折身回来。
在院里睃见那些东西,朝他丈夫永善使了个眼色,意思叫他清点清点。自己进西厢陪着说话。
月贞正在里头叫元崇磕头喊外祖母,白凤一进去,就扯他起来打量几番,撇着嘴抱怨,“我说姑娘,既然是过继儿子,怎的不过继个激灵些的?你往后只能靠儿子,偏给你过继个呆头呆脑的。我看那琴太太是没安好心,专挑个笨的给你,大爷又没了,往后谁还和他们二房争?”
这里头暗藏的用意月贞也有些揣测,可不高兴白凤当着元崇说出来。她一把将元崇拉到怀里来,翻白凤一眼,“我们崇儿聪明着呢,嫂子不要乱说好不好。”
“我乱说?姑娘,如今也就娘家人肯跟你说实话,你们李家那些人,上上下下的,谁肯跟你掏心窝子说话,只欺你是个寡妇!”
“我做了寡妇,也不知道是谁害的……”
月贞咕噜着,把她娘也瞥一眼。她娘
还是那样子,病恹恹的,满面苦黄的气色,听见她与嫂子有些争嘴的迹象,唯恐避之不及,把身子朝墙那头翻过去。
嫁给谁并不由月贞自己做主,她心里并不是没有一点怨。但怨又怎么样呢,谁不是背着一点冤屈活在世上。因此她这点怨尤也显得也有些底气不足,细声细语的。
西厢还是老样子,两张掉漆的架子床,是月贞与老太太睡的。因为隔壁是厨房,日日炸面果子,油烟大,床架子上有些油腻,日积月累,搽不干净。
月贞夜里仍然睡在这里,东厢砌了堵墙,改为里外两间,里头是哥哥嫂嫂的卧房,外头是两个侄子住,元崇与他们挤在一处睡。
元崇睡不惯,早早地摸到西厢帐前喊月贞:“母亲,我要吃牛乳。”
李家的小少爷们晨起都要吃一碗热热的牛乳,章家没有,月贞只得拿钱请他哥哥去街上买。永善就着那钱买了三大碗,给他两个儿子也吃。
白凤睡起来瞧见,直报怨永善,“你家闲钱多,天不亮就去买这些吃。”
永善呵呵挽着她进屋,“是妹妹给的钱。”
白凤立时换了副笑脸,向桐油纸窗户外头望对过西厢。月影西坠,天未大亮,那头点了灯,窗上嵌着月贞的影,正在梳头。
她望着望着,又渐美中不足,“你这妹子是发了财了,却不知道照拂娘家。昨天李家抬来的那些东西,不过十几匹料子,满破也才值个五十
两银子。下剩那些点心糕子有什么用?咱们家就是做点心的,还缺这点吃的?”
永善在床上歪着翻闲书,添一下指头蘸起一页,“五十两你还不足?做一年的买卖也就挣这些钱呐。”
“要换别家,就是不给这些礼我也没话说。可他们李家是什么身份?打发这点子东西,也不嫌丢他们自家的脸面。姑娘到底是脸皮薄,又没有丈夫依靠,敢去争什么?改明日我倒要去瞧瞧,他们是怎么欺负咱们姑娘的。”
听语气是要为月贞讨公道,其实不过是要登门打秋风。先去探探月贞在李家的底,好开口借钱。
话音甫落,西厢门开,月贞整云掠鬓地往这屋里过来。又换了身衣裳,白凤迎上前摸了摸袖口,是上好的罗。她将那截袖子托在手里抚着,“姑娘这料子好。”
月贞笑笑,“是苏州货。”
行到床前问永善:“哥哥,你那些书收到哪里去了?我闲坐着,想寻两本来看。”
妹子过来,永善不好再歪在床上,忙爬起来,朝墙角一指,“收在那箱笼里了,你翻翻看。我到外头开门上柜去,你们姑嫂两个说话。”
纸窗初暑,借着一点陈旧的黄光,月贞蹲在墙角翻箱笼。白凤不认得字,也帮不上她,只在窗户底下的凳上坐着,一面和她搭腔,“姑娘,你在李家吃穿都好?昨日来的那些人,都是服侍你的?”
“嗯?啊,还有个小丫头留家看屋子。
”
月贞将那些书捡起来一本本翻阅,迫切地想在里头寻个答案。
这本没有,那本不像,她丢下又另拣。拣起一本《牡丹亭》,随手一翻,正好翻到一句: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
从前也看过这两句,不知是何道理,此刻重读,方觉茅塞顿开。“似醉如呆”
恰便是月贞近日思绪。她捧着书傻呆呆地一笑。
白凤在后头喊她:“姑娘,发什么怔呀?我问你话呢。”
“什么?”
“我问你元崇是不是你自家带?”
“噢,有奶母,没跟来。”
听见这话,白凤心头冒起酸来,有些不服,“姑娘昨日还埋怨我们把你配给李家,你瞧瞧,要不是进了李家,你哪辈子才过得上这样的日子?虽说大爷没了,可要我说,嫁个穷汉,纵然他活成个千年王八,于你又有什么好处?日子还不是苦不完。在李家守寡,总好过贫贱夫妻没饭吃。姑娘还该谢我呢。”
月贞有一句没一句听着,坐到窗下捧着书细看,与从前所看全不是一种滋味。
白凤在耳边叽叽喳喳地说了好一阵,末了几个指头在八仙桌上敲一敲,“姑娘还看这些没要紧的书,听见我说话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