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贞不搭惠歌的话,惠歌也不甚在意,转而与亲戚家的女孩子嗡嗡唧唧说起来。嗓子仍旧是压低的,唯有上席的尊长能放声说话。
倏地“吭吭”
两声,月贞抻着脑袋望一眼,是二老太爷在咳嗽。
二老太爷瘦得似条干笋,满鬓银霜,胡子花白,戴着一顶黑纱四方平定巾,看着通身的学问,实则只是个秀才,是老太爷的堂弟。
他老人家开口讲话必然先要“吭吭”
咳嗽两声,而后才将调子扬长拖开,“渠哥没了,大老爷如今又是那副身子,琴太太,外头的买卖,我看就交给霖哥去操持。霖哥也大了,从前与他大哥帮手,生意上的事情多少拿得定。”
治完丧,这才是正经的压轴戏。号召这么些人聚在一处,哪里能只有悲?还得有喜,大喜。
琴太太拈着帕子,不痛不痒地谦逊了几句,“就怕霖哥年轻,丢了他父亲的脸面。”
眼下左边李宅里,大老爷瘫痪糊涂,大爷刚下葬。除了她亲儿子霖桥,还有谁可担起家业?但由尊长说出来,显得名正言顺。
“哎,话不是这样讲,谁不是年轻过来的?”
三叔公掐着须尾,另一只手在席上摇一摇,“想当年你们大老爷在外头跑买卖,比霖哥如今还年轻,又好玩好耍。大家都说他不顶事,我却看他好。你瞧瞧如今,就是京城也知道你们‘龙井李家’。
爷们家,越年轻越是要历练。”
提起大老爷,琴太太捏着帕子搵搵两眼,“这趟回来,大老爷原该一齐来的,只是几位长辈也晓得的,他那腿脚走不得了,也经不起颠簸。只好叫霖哥代他父亲敬太爷叔公一杯。”
说着,向下席喊了声:“霖哥,你来。”
但见席上拔起来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身形清瘦,些微佝偻着背,两只眼落着一点奄奄一息的光。月贞不论何时撞见他都是副没精打采邋邋遢遢的样子,像得了什么疯症瘟病。
今番却是出奇的精神。
他提着壶偎去二老太爷与三叔公身后,替他们筛酒,嬉嬉笑笑恭维着,“二老太爷,三叔公,这回大哥的后事,全赖您二老做主张罗。晚辈敬二老一杯。”
两个老头端起酒盅,拈着须嘱咐了他两句。从此就算名正言顺地叫他担起左边李宅的担子。
众席的人也没闲着,面上自顾自说自己的话,实则暗地里都竖起耳朵听。往后混银子打秋风该奉承巴结谁,心下都有了主意。
旁边席上几位女眷借故过来,到这席上来敬芸二奶奶芸娘的酒,“芸二奶奶,这回霖二爷担起这么重的担子,你也要辛苦囖。”
芸娘长着张嫩娃娃脸,其实比月贞还略长几岁。那一汪秋波总是微微漾着,如同珠玉沉水,有着将平未平的一点清澜。
她一贯不爱拔尖出头,人多时候更不爱说话。因此月贞也没与她说过多
少话。
难得见她笑一回,也只是将嘴角半扬,眼皮微垂,像是不敢放肆笑的样子,“辛苦不着我,上头还有婆婆大嫂子,我不过是在家做个闲人,笨手笨脚的,想帮忙也帮不好。”
话说到此,人家只好举着杯向月贞说两句:“贞大奶奶,你也辛苦得很,如今又添了个儿子,操不完的心。”
月贞提着白斝,勉强应付,“不苦,不苦。我才进门,有许多不懂,还要向芸二奶奶学。”
谈锋又转回芸娘身上,人家乐得高兴,反正月贞是个寡妇,娘家又穷,往后是拿着死钱过日子,还不够她娘家人混的。
继而仍对芸娘说好话。说了一箩筐,更不能落下巧兰。
巧兰不一般,了疾出家为僧,右边李家拢共就她这么个媳妇,日后霜太太归西,阖家自然都落到她与缁大爷两口头上。
人家自然更奉承得好听,“论辛苦,还是咱们巧兰最操劳。这边好歹是两位奶奶帮着琴太太。那边就只您一位奶奶,霜太太是享福的人,家里大大小小的锁事可不是您一个人操心?”
巧兰立起身来,满面风光,“我不过是瞎忙活,瞎忙活。”
大家说她谦逊。她倒不是谦逊,多半是实话。霜太太自己不大管事,却极会挑剔,仿佛多年媳妇熬成婆,要把从前受的老太太的“指点”
都传到她头上来。
可见治媳妇的手段,虽非血亲,也能遗传。
各有各的苦衷不能言表,月
贞此刻的苦,还是在吃饭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