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中如撞钟般“啷”
一声响。
今日之前,有太多事看不明白,今日之后,只怕我想糊涂,也由不得我再糊涂下去。
净雯敛了敛眸中沉色,又问:“再往深里说,娘娘此番能再度回宫,又是什么缘故?”
我的声音飘忽得几乎不像自己的:“既然太后不是真心疼惜我,那么我此番回宫,必然不为她乐见。不是太后的缘故,就只能是——”
净雯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加深,并不接我的话,只自顾自道:“娘娘明白就好。摄六宫权柄,可不正是皇上亲口允诺娘娘的么?娘娘回宫时太后正值病中,倘若待娘娘真有心,彼时主动提出由娘娘打理六宫,实在再顺理成章不过。”
“然而太后并没有这么做,甚至听闻我有孕,便特特遣了竹息来嘱咐我不必理会六宫琐事。”
净雯神色沉定:“自然,皇上会这么早让娘娘主事,也有娘娘自身出事得体的缘故在。”
她握一握我的手,轻轻道:“有时无世家可傍,也未必就真一无是处。”
有时无世家可傍,也未必就真一无是处?
这一句是意味深长的,我在这悠长的静默中深深思索。
诚然,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古来如此,无一例外,夏沐烜自然也不会是那个特例。
齐沈之祸虽已去得久了,却未必就不再是夏沐烜心头刺一枚,放眼如今朝堂,冯杨并立,安知不是积年旧貌,不会重蹈覆辙?
我都看得清的局势,夏沐烜怎么可能不洞察?不设防?
窗外有呼呼风声刮过,我的一颗心也在这亘古的静默中跳得快了起来,仿佛是欢快的,却也不尽然都是欢快。
倘若夏沐烜当真用的是这心思,那么至少我对他而言,尚且有用。
尚且有用,就是我今时今日所处的位置么?
原来我一早已为人棋子!
好得很!
唇齿间有寒意阵阵,冷得人齿舌打颤,却不得不冷静,于是抬头问净雯:“当年我…父兄,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被判的罪?”
净雯摇头:“奴婢知晓的不多,实在无法为娘娘解惑。其实娘娘失子后心中总是郁郁,不妨召老夫人进宫陪伴。想着老夫人来了,圆了母女伦常,娘娘这身子也能好得快些。”
“然而母亲她…”
“积年之事,都是老黄历上的事了,皇上既已不予追究,娘娘又何必耿耿于怀?且奴婢一早说过,娘娘…终究是皇后,本不必自乱阵脚。”
我想笑,然而嘴角却只能扯出一个再苦涩不过的弧度:“这话你一早就跟我说过。净雯,你这样洞察世事,当真不像个宫人样子。”
她依旧淡淡笑,剥了枚枇杷递给我:“奴婢不过是仗着在宫中多待了些年岁罢了。”
想了想,换了郑重神情道:“陆毓庭官居太医院院使,只在章显之下,却常年受同僚非议,娘娘是知道的。”
我从她手里接过来枇杷,她继续说:“其实同行相忌本也平常。然而他如此才具,皇上太后无不器重,却仍频遭非议,若非太过孤高自傲,就只能是一味洁身自好,不愿与人同流合污而遭人排挤的缘故了。”
我点头:“我也观察他有些日子了,像是有气节的。”
当下有了计较,想起印寿海先前说的那番话,目中微微一黯,复又恢复如常,道:“让小厨房炖盅枇杷银耳羹。”
净雯笑了:“娘娘能想明白就好。”
怎能不明白呢?纵使再怎么不情愿,然而看眼下情势,我能仰仗的人,也是唯一能仰仗的人,除了夏沐烜,还能有谁?
再一想也就无所谓了,有人仰仗,总比没人仰仗的好,左右目的只有一个,我如今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沐浴后天色已深,夏沐烜进殿来时,我正执书靠在榻上凝神翻看,似乎并没有听到他那脚步声,直至小炉里炖着的汤盅突突滚了上来,我才回了神,正要伸手去揭那盅盖,却是一人先一步伸手过来揭了去。
夏沐烜几不可闻叹了口气:“怎的还这样迷糊?”
我故作吃惊地回过头去,然而十数日不见,这么乍然见面,那怔愣也不全是装的了。
夏沐烜的神情倒与平日无二,探了半个身子过来,望了眼汤盅里头的东西,笑容颇欣慰:“当真熬上了?”
他离得近,鼻端萦绕的都是那股熟悉的芝兰香味,我几乎本能地想撇开脸去,也当真背身过去了。
夏沐烜也不生气,在榻旁坐下,扳我过去面向他,脸上有笑,语气感慨:“你啊,见了朕反倒生起气来了。”
伸手抚一抚我垂在肩侧的长发:“好啦,朕不是来了?”
我只不应声,自顾自从汤盅里头舀了羹出来,递给他:“是药总带毒三分,这枇杷是现摘的,加了银耳用文火熬了两个时辰,晚上喝最是清热去火。”
说完再不看他,拿了书继续翻看。
夏沐烜依旧不恼,舀了勺尝尝,不住口称赞:“不错,甜而不腻,也糯得很。”
“政务再忙也要注意调养,且夏日里本就燥热,底下人也该上心些。”
夏沐烜似笑非笑望着我,一壁吃一壁等着我继续往下说,我却打住了,翻过一页书去,静静再无多余一句。片刻后,他再次叹了口气,然而那叹息是绵长轻柔的,凑过来看了看我手头的书,轻声笑:“你这气还要生到什么时候?”
我微微垂下眼睑,在墙上投下一抹伤感剪影:“谁在生气了?”
这样的感伤,自己看着都想嗤笑,然而却不得不做。
我再不会伤心了。
他见我如此神情,越发柔软了口气,搂我过去,如往日那般一下下轻抚我的背:“你还年轻,以后总还是会有孩子的。别再跟朕置气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