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大学,对铺的舍友讨厌她,可是有一年暑假的宿舍里只有她们两人留校,林颂怕鬼,每次深夜噩梦醒来,看着隔壁床起伏的身影,再讨厌,也暖暖的很安心,那个舍友还吓唬过林颂,要留她一人度过鬼夜,吓得林颂直接一把抱住了她:“不要离开我好吗?”
给对方搞得面红耳赤的。
这一个多月,林颂全流程监工,再私下给职工们做访谈,厚厚的一个本子里记录了大量的谈话内容。
大家都知道船厂可能会倒闭,有些人自己就想离开,也有什么就说什么,林颂在他们眼里也没有任何威严可谈,她的形象一如既往,她总是笑眯眯的,仿佛跟她伊公一样宽厚、正直。
“都要倒闭了,大小姐,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还来做什么?”
“卖了厂子可能还有点钱。”
“屁钱,船厂这些设备,也就卖个钢材钱,拆拆钢板得了。”
“这是祖业,卖了要被戳脊梁骨的。林老厂长在的时候,可不缺生意,船东都跟他关系好,船造得又快又好。”
另一个船工不屑地嗤笑,扒了两口饭,没再说什么。
林颂知道他是舾装组的,粗暴来说,就是搞装修的,先期做铁舾件,林颂一开始找他,他也没说什么。
后来还是第一天跟林颂一起躺纸板午休的油漆工伊姆不耐烦了:“你有什么话,就赶紧跟小林总讲,她不会拿你怎么样的,伊是妥当侬,面皮都被晒得红丹丹。”
林颂忍不住笑了,她得了个老实人的外号了。
那人拿出了图纸,几人都躲在了烈日阴影下,他看了眼每天都泡在一线现场的小林总,把图纸给了林颂。
他讲:“吹空调喝茶的人不改图纸。”
林颂打开舾装图纸,电缆支架、设备底座设置,再看底座型号,他说:“发电机机旁控制箱和配电板发电机屏的接线图都是错的,虽然影响不大,这船也卖了很多条,但是我跟主任讲了几次,再造船还是一样的图纸。”
主任是陈伯。
林颂又掏出了她的那个本子,开始记录:“好好好,还有没有别的问题?我会跟伊爸反馈的。”
她看起来就像个不知世事,唯有诚恳的小老板。
另一个做船体建造的说:“有一年我们差点重新下料做底边舱分料,就是因为老外规格书跟我们送审图的钢料不一样,规格书是普钢,我们切割的都是高强钢。”
其他人吐槽:“跟领导讲了也没用啊,林厂长也不管……”
伊姆打了下那人的手,意思就是别讲小林总爸爸的坏话。
林颂只说:“林厂长也没办法管那么细。”
她跟爸爸现在共同管理一个工厂,对外是一体的,她不会去讲爸爸坏话,而且,她爸爸能把福兴厂经营这么多年,也不可能完全只靠时运。
就比如最近,船厂的内外运营还是林清耀在做,他开着车跑前跑后,磨嘴皮子,一手抓采购,一手抓船东,这砸在手上的船,他总得想办法销出去。
他回到船厂,远远就看到灰头土脸地融入船工中的林颂,他笑了笑,回到办公室吹空调,又慢悠悠地泡起了茶。
他看着墙上的国内船厂分布图,每个消失的厂子,都被他订上了图钉,图钉早已密密麻麻,他不想承认自己老了,但市场太差,从三年前就不行了,以前人人求他,后面就要他去求人。
他第一份工作就是在福兴厂,一转眼几十年了。
林清耀拿出钱包,抽出黄色平安符,就能看到一张被遮挡住的结婚照,女人穿着一身蓬松的婚纱,被他抱了起来,低头含笑看着他,旁边挂着一个小小的送子灯笼。
他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照片。
林颂一推开门,就见她爸手忙脚乱地收起了钱包,一副慌慌张张的模样,她狐疑地盯着他:“你脸怎么那么红?”
“热的呗,什么事?”
林清耀板起脸。
林颂是来反馈问题的。
林清耀没听完就笑了,他就当给林颂上课。
他冷静道:“图纸问题,现在你接管了,你可以改,以前不改,是因为不改也有人买,找设计院改图太贵又得罪人,第二个,钢板下料错误,你知道这艘船最后怎么解决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