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扫了眼面露不解的官员们,并无解释的意思,而是有条不紊地吩咐起来,“宫中值守交由南营段都统,行宫布防交由禁军,越隽随行护驾。”
原本禁军在晏颂清手中,他一死,便交由了殷无峥的亲卫越隽,如今的禁军才称得上是天子亲卫,因越隽无父无母,是暗卫出身。
段乔义自然应是,越隽是个沉默寡言的年轻男子,更不会有他言,于是清云宫避暑一事算是敲定,只不过忽而有人沉声道:“臣斗胆,陛下乃天子,您身侧这位……实在举止僭越。”
凤栩抬眸瞧了一眼,见开口那人应当是个武将,年纪不小,眼神中分明藏着杀机。
“晏将军。”
殷无峥意有所指,“不必多言。”
凤栩了然,听闻晏家在西梁也是武将世家,晏颂清有个当将军的爹,应当便是眼前这位了。
晏贺心中冷笑,这个时候能出现在殷无峥身边的男子还能有谁?他心里不痛快,刚想继续说话,那始终恹懒垂眸的青年忽而轻声开口:“原来是晏将军,听闻前些日子令郎护驾身亡,真是可惜,还望晏将军节哀呀。”
说着可惜,却是笑意盈盈的。
凤栩这张嘴从来不饶人,当年殷无峥都能叫他气得切齿,晏贺果真一口气堵在心口,他脸色难看道:“与阁下无关!”
亲手抹了晏颂清脖子的凤栩自然而然颔首道,“哦,死得又不是我,自然与我无关了。”
这话相当不客气,晏贺的脸色猛地沉下去,怒道:“你!”
“晏将军稍安勿躁。”
凤栩打断他的话,单手撑着腮,一副游刃有余的悠闲做派,轻笑了笑说:“天子做事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还是少多管闲事得好,否则不知道的,还当晏将军自视功高,连天子都不放在眼中了。”
晏贺哪里听不出这人夹枪带棒,暗骂了句小畜生,却还是对殷无峥俯首道:“陛下,老臣绝无此意!”
凤栩凉凉地笑了声,“嘴上说说谁不会啊,我还说晏将军心怀不轨想谋反呢。”
官员们倒吸一口冷气,谁也没想到跟在陛下身边的这个青年说话这样不留情面,更何况是被凤栩精准打击的晏贺,他儿子就是因此人而死,新仇旧恨层层叠加,他脸色难看得泛起丝缕的深沉冷意。
“你少妖言惑众!”
晏贺沉声,“我随陛下四方征战,忠心耿耿,岂容你污蔑?!”
见他又搬出战功说事,分明就是威胁殷无峥出言,但凤栩气人的本事不减当年,当即便轻声讥笑,“想来将军是战功赫赫了,不知将军以为,何谓功高震主啊?”
晏贺脸色都扭曲了,他恨不得当场砍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小畜生,却又只能死死压抑,怒火中烧道:“陛下,难道您也这般想么?”
沉默了半晌的殷无峥冷冷抬眸,先是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凤栩,慎言。”
又对晏贺淡声道:“晏将军也是,朕尚无话时,晏将军大可不必义愤填膺。”
这话听着委婉,但意思明确——别多管闲事。
在场的官员都是随新主从西梁而来,各个都是开国功臣,但谁都没因凤栩的存在多言,纵然得知其名讳也只是暗自惊诧,皆因这人是陛下亲自带进来的。
晏贺自诩功高,又因丧子不痛快,可并非人人都这般自负,何况晏贺平日里便是这幅蛮横傲慢之态,着实无人能同他交好。
见无人附和,晏贺咬了咬牙,冷哼一声。
凤栩回以一声嗤笑。
待官员们相继退下,段乔义和庄慕青并肩而行。
庄慕青含着笑低声说:“我算是见识到那位的嚣张了,当众将晏贺驳斥出了那副神情来。”
“他那就是自找的不痛快。”
段乔义煞有介事,“你是没看见,昨夜里我去跟陛下回禀四大营的事,可看得真切,那位比今日议政堂内还要放肆,陛下连眼都没眨一下,你以为这次去清云行宫是为了谁?”
他们陛下炎日中与将士们同吃同睡也没有半个字的抱怨,结果如今说要去清云行宫避暑,看这架势分明还要带上凤栩,庄慕青不觉得陛下是那种为色而兴师动众的性子,那便只有——
“引蛇出洞。”
庄慕青缓缓道。
段乔义拂掌叹道:“哎,正是如此。”
庄慕青不解,“那为何说是为了那位?”
“这是那位自个儿说的。”
段乔义压低了声,“陛下开始还不愿,两人吵了几句,陛下才同意。”
庄慕青诧异顿住,片刻后才说:“像他的性子。”
火烧明心殿那日,庄慕青便晓得这位年轻的前朝君王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他也不曾辱没凤氏皇族,这样的人,也当得起凤帝之名。
凤栩还不知殷无峥麾下的两位青年官员对自己赞赏有加,屋里没了旁人后,他那副骄狂的样子顷刻间泄气般地消失,方才的盛气凌人不过是一触即溃的镜中花,而此刻,平静到寂然的凤栩才是原本的他。
“清云行宫多年都不曾有人去过,得着人收拾一番。”
凤栩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我幼时去过一回,这行宫建在城东,依水而建,清沐河通莲花池…”
他蓦地顿住了,随即又恢复常态,无谓地露出个笑来:“此行说不定还能为你钓着鱼呢。”
“那晚。”
殷无峥抿了抿唇,“那晚我并未离开莲池。”
凤栩默然须臾,笑了声:“我知道,我的人守在岸上,若是见你自己乘小舟回去,岂能饶你。”
如今想来,旧事如隔世,凤栩微微垂下眼,撑着桌沿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