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朝安城的世家权贵们尸位素餐,可四大营却实打实是拿银子养出的兵,竟然连拦都没拦一下,就这么让殷无峥如入无人之境般进城夺皇宫,而这会儿又跳出来跟新君唱反调……不过凤栩也不那么在乎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他坦然道:“是啊,宋太尉与陈尚书对朕忠心耿耿,如今朕成了亡国之君,旧臣理当与朕一并殉国。”
语气虽然轻柔,话却着实讽刺,甚至隐隐透露着深沉的恨意。
片刻的沉默后,殷无峥缓缓开口:“为何求死?”
“因为活不了。”
凤栩答得很轻松,语气中是满不在乎的倦怠,“也没意思…殷无峥,你不会真的舍不得我吧。”
最后一句话越说越轻,尾音几乎低到不可闻。
死寂的默然在榻间蔓延开来。
良久良久,殷无峥沉静的冷声才响起。
“你想多了。”
凤栩的回应是一声很轻很轻的笑,还有轻描淡写的三个字:“那就好。”
殷无峥的心却莫名一沉。
想找到宋承观和陈文琅的不止有凤栩,宋氏祖上出过以文治国的丞相,也出过以武安邦的将军,数百年的根基不可小觑,乃是朝安城当之无愧的钟鸣鼎食之家,殷无峥自然容不下宋氏,还有那些彼此瓜葛着的世家官员,倘若任由他们彼此交错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势必如凤栩一般大权外落,任人宰割。
当日西梁军入朝安,宋承观调动的四大营却没有丝毫动静,他也果断,当即出逃。
一朝天子一朝臣,殷无峥对朝安世家下手狠绝,大刀阔斧地整治朝堂,宋承观的亲信几乎都已经死绝,于是必不可免地触及到了那些规则之下的利益,世家与四大营正不动声色地与新君对峙。
“四大营那群王八羔子,就知道缩壳里。”
段乔义气得在议政堂骂骂咧咧,“尤其是南营那个,说什么只认鱼符不认圣旨,我呸!”
认鱼符不过是个托词,殷无峥知道他们真正认的是人,宋承观抬举的都是世家子,譬如南营都统赵邝,宋家能在诸多世家中独占鳌头,正是因四大营都是宋承观的心腹,就是在拿国库的银子养自己的兵。
而且官员党派一损俱损,四大营怎会甘心将荣华富贵拱手让人?
殷无峥瞧着议政堂内的几人,并未因四大营而动怒,他早已料想到今日,“朝安世家并非铁桶,宋承观挟天子也不能一呼百应,政党分派,彼此相争,即便是四大营也常有摩擦,眼下看似一心,却不过是群乌合之众。”
世家就当真一条心么?
不见得。
其实从宁康帝之前的明德年间起,大启的乱象便已初现端倪,朝中党派林立,彼此攻奸相争,到了宁康帝这里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宁康帝资质平庸又无心朝政,偏偏他娶了位身份低微却精明能干的皇后,卫梓湘拉拢朝中尚有心志的官员,想要肃清朝堂,中兴大启。
她有野心,有能力,却缺了些气运,因女子干政而遭鄙夷,最后输得一败涂地,世家为权势趋之若鹜,烂到根基的朝堂见不得光,于是皇后卫梓湘与太子凤瑜也仅仅为大启带来了那一瞬的光,一闪而逝。
“陛下说得不错。”
晏颂清说,“既然世家联手,那不如从内瓦解。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败则倾。”
凭身手晏颂清是武将之末,可论兵法他却信手拈来,殷无峥已经想好了这步棋该下在哪。
议政直过晌午,新君留官员们在宫中用过午膳才放他们出宫,晏颂清与段乔义并肩而行,闲话间提到去寻前朝太子遗孤的庄慕青,晏颂清余光却蓦地瞧见个颇为眼熟的面孔匆匆而过,当即伸手将人给拦了下来。
“等等。”
晏颂清打量须臾,被拦下的小太监面露焦急,而晏颂清也认出了他,这是伺候明心殿里头那位的,上次他得了宋承观的消息深夜入宫时,曾在明心殿内见过他。
“晏将军。”
寻霜匆匆行礼,“奴才有要事求见陛下,还望将军行个方便。”
晏颂清微微眯眸,“是何要事?”
寻霜抿起嘴,犹犹豫豫了半天,见晏颂清不肯让路,这才说道:“是…是明心殿的主子不大好,奴才去…”
“主子?”
晏颂清似笑非笑地念出着两个字,眼神冰凉。
寻霜被这一眼看得微微颤栗,脊背蓦地泛起寒意来。
晏颂清冷声轻嗤:“他也配叫主子?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寻霜脸色蓦地惨白,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奴才…奴…”
“该长长记性。”
晏颂清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寻霜惊得抖若筛糠。
碎玉
“不是,你和一个小太监置什么气啊?”
段乔义哪能看不出晏颂清是冲着明心殿那位去的,他虽是武将,样貌粗犷,却心细如发,低声提醒道:“那位要是真有个万一,陛下怪罪下来可不值当。”
“他能有什么事。”
晏颂清一声冷笑,想起那晚所见,眼神微暗,漠然道,“不过是个只会用下三滥手段的草包,想着法的勾引陛下罢了。”
段乔义没接这话,到宫门前便与他分道扬镳。
晏家父子行事愈发无所顾忌,大有居功自傲的意思在里头,可如今的主子不再是起兵打天下的西梁王,而是君临天下的天子!段乔义早就发现晏颂清对主子的那点心思,都是自家兄弟他才劝上那么一句,晏颂清不领情,他也就点到即止。
但段乔义隐隐觉得今日这事儿可不算完。
明心殿内,凤栩还真没争宠的心思,寻霜去求见殷无峥也是事出有因,昨日凤栩就关了自己一整日,粒米未尽,今早殷无峥走后,凤栩又久久没个动静,寻霜只得进门去瞧,见凤栩睡得沉,轻声唤了唤,可凤栩没有丝毫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