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请看鸟吧,很漂亮吧?”
真的很漂亮。我把鸟笼摆在隔壁房间,距离一百二十厘米的地方看去,鸟动也不动。在昏暗的房间里,只见一片雪白。要不是它蜷在笼子里,白得几乎不像鸟。好像很冷的模样。
我问:“它很冷吧?”
三重吉说:“所以才弄了箱子。”
又说:“晚上要把它放进这个箱子。”
我问:“为什么有两只笼子?”
他说:“比较粗糙那个,是偶尔给它洗澡用的。”
我心想,养鸟好像有点麻烦啊,他又补充:“还有粪便会把笼子弄脏,请偶尔帮它清理。”
三重吉对照顾文鸟这件事,态度十分强势。
我嘴里说:“好哦,好哦。”
点头之后,这回三重吉从袖口拿出一袋小米。“每天早上都要喂它吃这个。要是没换饲料的话,可以把饲料盘拿出来,把壳吹掉。不这么做的话,文鸟必须一颗一颗地挑出有籽实的小米。每天早上还要帮它换水。老师你很爱赖床,这下正好。”
他对文鸟真是亲切极了。于是我也接下一切照顾的责任。接下来,丰隆从衣袖中取出饲料盘和水盘,规规矩矩地摆在我眼前。万事皆备,只逼我实行了,看来,我必须照顾这只文鸟了。我心里十分怀疑自己能不能办到,不过,我下定决心,先试试看再说。要是养不好,家人应该会想办法。
不久,三重吉细心地把鸟笼放进箱子里,拿到檐廊,说:“我放这里啰。”
然后就回去了。我在伽蓝似的书房正中央,铺好棉被,冷冷清清的睡了。背负着文鸟入梦的心境,有点寒意,不过沉睡之后,一夜未醒,睡得十分安稳。
隔天早上,我睁开双眼,只见从玻璃窗射入的阳光。我立刻想起喂文鸟的事。不过,我一直不想起床。当我想着现在起床,现在起床的时候,终于过了八点。我不得不起床,要去洗脸的时候,顺便光脚踏在冰冷的檐廊,打开箱盖,把鸟笼放在明亮的地方。文鸟眨着眼。想到它大概已经醒来很久了,心里觉得它很可怜。
文鸟的眼睛是漆黑色。眼皮周围有像以纤细浅红色绢丝缝上的筋。每当它眨眼的时候,绢丝都会瞬间聚拢,形成一条线。眼看着又成了圆形。从箱子里取出笼子后,文鸟立刻歪着白色的脖子,移动它的黑眼睛,看着我的脸。接着,唧唧叫了。
我轻轻将鸟笼搁在箱子上。文鸟快速离开栖木,然后又停在栖木上。栖木一共有两枝。略带黑色的青轴梅枝,保持适当的距离,像桥一般并排着。看它轻踩在其中一枝栖木上的脚,真是纤细极了。细长的浅红色前端,长着宛如以珍珠削制而成的爪子,灵巧地抱住栖木。这时,它的目光一转。文鸟已经在栖木上转了一个方向。脖子经常往左右摆动。一下子把歪着的脖子扶正,正觉得它的头稍微往前伸,结果白色羽毛晃了一下。文鸟的脚已经稳妥地落在另一头的栖木正中央,唧唧叫着。从远处望着我的脸。
我去浴室洗脸。回来的时候绕到厨房,打开橱柜,拿出昨晚三重吉买来的袋装小米,把饲料放进饲料盘里,另一个盛满水,又走到书房的檐廊。
三重吉真是个准备妥当的男人,昨晚再三说明了喂饲料的注意事项才离开。根据他的说明,要是随便打开鸟笼的门,文鸟可会逃走。所以要用右手打开笼子的门,同时把左手贴在下方,从外面堵住出口,不然很危险。把饲料盘拿出来的时候,也是相同的做法。他甚至向我表演这个动作,不过我没问到双手并用的时候,该怎么把饲料盘放进笼子里。
我只好用拿饲料盘那只手的手背,慢慢推开笼门,同时立刻用左手堵住开口。鸟回头看了一眼。接着,唧唧叫着。我不知道堵住出口的左手,下一步该怎么办。它看起来不像会趁隙脱逃的鸟,于是我觉得有点可怜。三重吉净是教我一些坏主意。
我的大手慢慢伸进笼子里。这时文鸟突然开始鼓动翅膀。它拍着翅膀,暖暖的白色细毛从纤细的竹网之间飘出来。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大手十分可憎。费了一番工夫才把小米盘跟水盘放在栖木之间,立刻把手缩回来。笼子门啪嗒一声,自然落下。文鸟回到栖木上。它半歪着白色的脖子,仰望笼子外的我。接着把歪曲的脖子打直,眺望正下方,它脚底下的小米跟清水。我则去餐厅吃饭。
那阵子,写小说是我的日课。在两餐之间,我通常都面对桌子,握着笔。安静的时候,只听得见我在纸上运笔的声响。大家都已经养成习惯,没有人会进来这间伽蓝般的书房。不管是早上、中午、晚上,我只觉得笔的声响十分寂寞。然而,有时运笔声却在我不该停下来的时候,戛然而止。这时,我总会用指间夹着笔,以手心托着下巴,隔着玻璃窗,眺望刮着狂风的院子。看完之后,我会试着捏捏手心里的下巴。若是笔与纸仍然无法合二为一,我会用两根手指拉拉捏住的下巴。这时,文鸟在檐廊“吉呦吉呦”
地叫了两声。
我搁下笔,悄悄走出去一看,文鸟朝向我的方向,站在栖木上,像要往前倾似地,挺着白色的胸口,高声说:“啾啾。”
它用三重吉听了一定会很高兴的美好声音,说:“啾啾。”
三重吉向我保证:“等它熟悉环境之后,会叫‘啾啾’,一定会叫哦。”
这才回家。
我在笼子旁边蹲下来。文鸟鼓着脖子,上下左右转动两三回。不久,一团白色的物体从栖木轻盈地离开。它美丽脚爪的后半,挂在饲料盘的边缘。那只被小指轻碰一下就要翻覆的饲料盘,竟像一只吊钟似地,纹风不动。文鸟果然轻盈。仿佛绵雪的精灵。
文鸟迅速地将嘴喙落到饲料盘正中央。接着左右摆动两三次。原本整齐铺平的小米,零散地落到笼子底部。文鸟抬起它的嘴喙。咽喉处传来微弱的声响。它的嘴喙又落进饲料盘正中央,又发出微弱的声响。那声音十分有趣。安静地倾听时,只觉圆润又纤细,同时十分迅速。仿佛一个跟紫花地丁一般大的小人,以黄金槌子不断敲打玛瑙制成的围棋棋子。
仔细观察嘴喙的颜色,是混了少许紫色的红色。那红色迅速移动,啄食小米的尖端呈白色。那是宛如半透明象牙的白色。这嘴喙伸进小米的速度非常快。左右甩开的小米圆珠也十分轻盈。文鸟几乎要将身子上下颠倒,把尖锐的嘴喙刺进黄色的颗粒中,毫不心疼地左右甩动鼓胀的脖子。飞散到笼子底部的小米,已经多得数不清了。尽管如此,只有饲料盘静悄悄地,不曾移动。因为它很重。我想饲料盘的直径大约有四五厘米吧。
我悄悄回到书房,提起寂寞的笔,振笔疾书。文鸟在檐廊唧唧叫。偶尔会叫“啾啾啾啾”
。外头刮着寒风。
傍晚,我看着文鸟喝水的模样。细细的脚挂在水盘边缘,小嘴看似珍贵地抬头咽下小嘴里的一滴水珠。照这个分量,这碗水大概可以喝上十天吧,我又回到书房。晚上把它收进箱子里。就寝时,我从玻璃窗往外看,月亮出来了,也降了霜。文鸟在箱子里,没发出一丝声响。
第二天还是有点可怜,我又晚起了,把笼子从箱子里拿出来的时候,又是八点过后。它早就在箱子里醒过来了吧。尽管如此,文鸟完全没露出不悦的表情。将笼子放到明亮的地方时,它立刻眨眨眼,缩着脖子,望着我的脸。
以前,我认识一位美丽的女子。当女子倚在书桌旁,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时候,我从后头悄悄凑近,把紫色带扬[280]前端的穗子拉得长长地,垂下来,由上往下轻抚她纤细的后颈,女子无精打采地回头。这时,女子的眉头蹙起,呈八字形。眼尾及嘴角仍然泛着笑意。同时,她把形状姣好的脖子缩到肩膀。文鸟望着我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这名女子。如今,女子已经嫁做人妇。我用紫色带扬恶作剧,是在她谈定亲事的两三天后。
饲料盘里的小米,大约还有八分满。不过,混了不少空壳。水盘也浮着一大片小米的空壳,非常混浊。该换了。我再度把大手伸进笼子里。尽管我非常小心,文鸟仍然拍动白色羽翼,大闹一场。掉了一根小羽毛,我感到很抱歉。把空壳吹干净。吹走的空壳,不晓得被寒风刮去哪了。我也换了水。用的是水龙头的水,十分冰冷。
那一天,我依然整天听着寂寞的笔声。期间,我偶尔会听见“啾啾啾啾”
的叫声。我想,文鸟是不是也觉得寂寞,才会啼叫呢?不过,当我走到檐廊一瞧,文鸟在两枝栖木之间,跳来跳去,来来回回,未曾歇息。丝毫没露出不悦的模样。
夜里,把它放进箱子里。隔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外面覆了一层白霜。文鸟大概已经醒了吧,不过我迟迟不想起床。连伸手拿枕边的报纸,我都嫌麻烦。尽管如此,我还是抽了一根烟。心想抽完这根烟就要起床,把它从笼子里拿出来,盯着我嘴里吐出的烟雾去向。这时,我在烟雾中瞥见以前那个缩着脖子,眯着眼睛,还蹙着眉头的女子。我在床上坐起。把外套披在睡衣上,立刻走到檐廊。打开箱子的盖子,把文鸟拿出来。文鸟从箱子出来的时候,又“啾啾啾啾”
地叫了两声。
根据三重吉的说法,熟稔之后,文鸟只要看到人的脸就会叫。现在三重吉饲养的文鸟,只要三重吉在身旁,就会“啾啾啾啾”
地叫个不停。非但如此,听说还会吃三重吉放在指尖的饲料。希望有一天,我也能用指尖喂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