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走进后院的库房,打开米缸看了看,才发现自己果然没看错,米缸空了好些天了,这阵子都是在吃南瓜腌菜。她仍不死心,一个个坛子打开,空的,空的,空的……她双腿禁不住地颤抖,扶着一个大坛子慢慢坐到地上,要不是怕外头的人听见,真想嚎啕痛哭或者痛骂一回。
她终于不想强撑,从库房里顺便摸出拐杖,临出门,湘湘正把腊肉送进来,接过灯四处转了一圈,暗叹一声,扶着奶奶出来,竟不知该如何劝慰。
那家伙实在没谱,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他竟然还有心思从老家骗米出来,钱没拿回来一分,米也没送回来一粒,要是爸爸知道真是会气厥过去。
秀秀倒也看出不妥,拎了最大的一块肉进厨房,就着微弱的煤油灯一一看去,不由得心底发凉,南瓜粥、煮南瓜、野菜、朴辣椒……菜里一点油星子都没有,他们到底是过的什么日子!小满从乡里搬了那么多东西,到底弄到哪去了!
秀秀回来了,湘湘心里似落下一块大石,一门心思捧着杯茶坐在电话旁,就着熹微的星光一遍遍确定电话的位置,生怕到时候摸不着。
毛毛在她身边守了一气,发现跟她说什么她都不怎么来劲,十分沮丧,只得偃旗息鼓,抱着茶壶里里外外四处转悠,等几人杯子空了就如同得了大任务,乐颠颠地加水。
有些消息,湘湘既想知道又不敢打听,
有些人,她想见到又怕见到,不知道喝了多少水,她有了尿意,却始终不敢离开电话,懊悔不已,将杯子放下来,憋了一会才起身。
说来也巧,没走出大门,电话果然凄厉地响起,她扑上去抱住电话,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完全没了刚才的紧张,讪讪应了一声,轻声道:“肖院长,请问有什么事吗?”
对方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道:“明天你跟苏铁到医院来。”
“为什么?”
她悄然战栗,脑海中不可抑止地冒出一个恐怖的念头。
“你不要激动,听我慢慢说。我也是刚接到消息,常德的石门失守,守军一个师几乎全军覆没,常德……这次战况太惨烈,很多军官牺牲……”
湘湘很想打断他,跟他说清楚,这一切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她也是血里火里都经历过的人,看惯了硝烟和死亡,什么师长士兵参谋,说起来好听,大家都是血肉之躯,到了战场上枪弹一视同仁。
只要有长沙的家人都在,她就什么都不怕!一定不怕!
她始终开不了口,默默听院长语无伦次地絮絮叨叨,甚至觉得好笑,也是留过洋见过大世面的人,怎么这么啰嗦。
好不容易等他停下来喘气,她不由自主地弯起嘴角,用呓语般的温柔声音道:“院长,你放心吧,我做好了当遗孀的准备,家里的黑衣白花都是现成的。”
对方突然沉默下来,连呼吸声都消逝在静悄
悄的夜色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对方挂了电话,没有道再见。
黑暗中,湘湘放下电话,依稀辨出一张神情凝重的脸,冲他凄然一笑,“爸爸,我不离婚了!”
第一次上门,一贯冷情冷静的苏铁仍有几分忐忑,在那对石狮子面前徘徊了好一阵,默默捕捉着院子里的声音,却始终没有听到自己期待的那一种。
小满老远就看到有人在家门口晃悠,骑着车呼啸而来,想把他撞翻。不过,苏铁的身手比他想象中还要厉害,看到车逼到近前,飞起一脚踢在石狮子上,轻轻松松跳了开去,小满收势不及,反倒摔倒在地,看清楚来人,发出懊恼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开了,毛毛探出头,冲苏铁露出大大的笑脸,却发现找错了对象,转而对地下的人大叫,“舅舅,你在用苦肉计吗?”
小满哭笑不得,扑上去将他打横抱起打屁股,一边大声嚷嚷,“救命恩人来了,好酒好菜摆出来啊!”
无人回应,客厅里灯火如豆,将整栋房子衬得鬼气森森。
毛毛挣脱下来,冲进客厅小心翼翼扫视一圈,投入脸色最正常的湘湘怀抱,蒙着眼睛不敢看这出人间惨剧。
胡刘氏和奶奶相携避开,秀秀把碗筷收好端走,空出“刑场”
。
小满还当毛毛要跟他玩闹,几下蹦跳就进了客厅,刚要转身招呼苏铁,只听苏铁一声惊叫,身上已经吃了一记,胡长宁已经豁出面子不要
,即使当着苏铁的面今天也要教训这败家子。
小满连吃几下,想到毛毛回来了,到底明白过来,不闪不避,扑通跪了下来,梗直了脖颈挨打。苏铁哪里见过这等阵仗,站在门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在昏暗的灯火里找到湘湘的眼睛,发现那里全无往日神采,幽幽如一潭死水,不觉心头一震,看得失了神。
倒是湘湘最先反应过来,和他的目光相接,慌忙起身相迎,将他往院子里引。毛毛也赶紧搬椅子泡茶,末了还小心翼翼提了盏灯来,当然,刚做好的腊肉和南瓜粥也没忘。
苏铁本来也是腹中空空,自然不会客气,坐下来闷头吃了个底朝天。湘湘坐在一旁喝茶,看到毛毛那个拎着水壶等着的架势,又是心酸又是好笑,将他揽过来坐在腿上,默默看着苏铁吃饭。
一会,小满受刑完毕,耷拉着脑袋慢腾腾挪出来,一屁股坐在湘湘身边发傻。根本不用说,毛毛连忙给他搬了条小板凳,小满抓过湘湘的杯子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狠狠抹了抹嘴,头深深垂在胸前。
湘湘摸摸他的头,给他无言的安慰,小满闷闷道:“你怎么都不问,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教训我吗?”
“有了钱你都用不出去,何况是米!”
湘湘苦笑连连,压低声音道,“你要想想,这场战一时半会不会结束,就应该从长远来看,你一门心思搬老家的东西,我们胡家只剩下一
些老人,只想留住你,自然不会有意见。但是,如果鬼子打来了呢,那么多乡亲要吃要喝,他们怎么办?”
小满拼命揪自己的头发,低低呜咽道:“我不知道家里没米了,他们也不告诉我。家里的事情谁也不跟我说,只要我别添乱,我也不想这样啊!”
湘湘哭笑不得,狠狠弹了他几下脑门,小满也不反抗,抱着膝盖闷坐着。
苏铁放下筷子,端着茶杯看定这对双胞胎,突然很羡慕这种感情,淡淡道:“小胡,你接到通知了吗?”
湘湘尚未有反应,小满倒是坐直了身体,满脸紧张,连自己的事情也没心思烦了。苏铁看得好笑,柔声道:“放宽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是啊,船到桥头自然直!”
胡长宁终于恢复了精神,出来招呼客人,只是道过感谢和恭喜等客套话,不敢把话题往别的地方扯,而且刚刚发作一番,哪里还有力气,寒暄一番便转到正题,让苏铁安心留宿,明日和女儿一起过去报道。苏铁一口应承,哼哼哈哈几句之后,胡长宁拖曳着脚步走了,剩下几人面面相觑。
这个兄弟真是把爸爸活生生气得老了十岁!湘湘一时气苦,用力敲在小满头顶,引得苏铁闷笑连连。
倒是毛毛通过湘湘和小满的一番话想通了许多事情,对这个小舅舅也没了幸灾乐祸的心思,径直冲进厨房,看到秀秀正就着一点煤油灯在煎蛋,正愁刚才
气氛不佳,没吃饱,欢呼一声,凑上去鼻子耸啊耸地闻来闻去。秀秀扑哧一笑,敲了他一记,轻声道:“咱们在乡下吃得多,鸡蛋留着给他们吃,等鸡生了蛋再给你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