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君哑口无言,一头钻进库房挑拣,秀秀面带微笑走进厨房,在无人处突然抱着头蹲了下去。
小满在厢房外徘徊良久,看到湘君端着一碗姜汤过来,连忙接下,先问了一声,
听到湘湘有气无力的声音,这才推门进去,仍然如往常那般,往床榻上一坐,也不急着将姜汤端给她,送到嘴边慢慢吹冷。
看着他日益挺拔的身躯,许许多多他过往的背影慢慢涌到眼前,湘湘挪了挪,将头搁到床边,盯着有些褪色的红璎珞,眼眶一热,又硬生生憋回那股热流,勾着嘴角柔柔地笑,声音轻得仿似自言自语,“你知道吗,在重庆的时候经常遇到空袭,我真想跟他们同归于尽,有时候又舍不得,舍不得你们,不甘心死在他乡……”
“喝吧!”
话没说完,小满将姜汤送到她嘴边,她用力挤出笑容,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喝光,和他碰了碰额头,似乎要把远去的光阴一点点拾起。
小满摸摸她的额头,长长吁了口气,伏在床边将她一缕头发绕在指间玩,湘湘到底感觉出一丝诡异的气息,小心翼翼道:“你有什么话想说?”
小满浑身一震,犹豫了半晌,幽幽道:“其实,我很早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她的声音很甜美,讲话很好听,特别是念诗的时候,真有点像大珠小珠落玉盘,真是极致的享受。她本来也跟你一样喜欢看书写文章,后来她家里遭逢巨变……”
湘湘瞪大了眼睛,轻声道:“金凤?你怎么不早说!”
小满朝她晃晃拳头,威胁她不准再打断,继续道:“她父母家人惨死,于是她的性情也变了,满脑子都是报
仇,再也没办法接近,我死赖着跟你去看过她一次,她完全视为陌生人,即使我在她家里发生巨变之后暗示过她,我对她有那个意思。”
“傻子!”
湘湘突然泪如雨下,“她已经不想活了,自然不肯拖累你!”
“是啊!”
小满只是笑,犹如置身事外,摊开手掌接她的泪珠,又用掌心的泪水在空中写字,一边喃喃叙述,“小满,湘湘,金凤给你们留了一句话,来生再会!”
湘湘怔怔看着空中并不存在的字迹,哽咽道:“她什么时候走的?”
“今年年初,常德空袭的时候,转移病人时牺牲的。”
他的笑容如一朵幻境里的花,“你看,她最后还是记得我的,我魅力果然不小吧!”
湘湘摸摸他的发,给予无言的安慰,转瞬间忽然忘却自己小小的不如意,比起生离,还有更惨痛的结局,那就是阴阳两隔,干戈一日不止,这样的故事只会越来越多。她忍不住想嚎啕痛哭,她至少还爱过一回,有痛爱自己的家人陪伴,金凤呢?
她亲眼见过金凤做事,那真是拼了命的架势,也许,金凤早就等着这一天,与家人在天国团聚,不受战祸离乱之苦……
她心中百转千折,无法在床上赖下去,开始闷声不吭地翻箱倒柜,小满拿着碗一步步走出去,为她把门关好,看到门口的秀秀,也不知道她听去多少,讪讪地咧嘴一笑,只是秀秀仍然没给他好脸色
,头一甩,飞快地冲上楼,走进胡长宁夫妻的房间。
等湘湘换了身颜色艳丽的棉袍出来,整个人看起来精神许多。根本不用多说,小满早已推出自行车等在门口,两人交换一个眼色,小满拍拍后座让她上去,载着她朝湘雅医院飞奔而去。
奶奶做贼一般从客厅钻出来,疾步追到门口,回头冲着胡长宁笑,“我家的孙子孙女到底有本事一些!”
胡长宁撇撇嘴,踱着方步出门站定,冲两人离去的方向毫无意义地扬了扬手,颔首微笑。
过了近一年,长沙街上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仍然满目疮痍,破败的简易棚子比比皆是,湘湘下意识捉住他的衣角,小满慢了下来,轻笑道:“怎么,看不过眼是不是?别着急,等打跑了日本鬼子再慢慢重建,现在说什么都是白搭!”
湘湘放开衣角,迎着初冬的冷风咬牙切齿地笑。
既然家园都毁了,那就放手一搏吧,牺牲她们一代或者两代人换得和平,长沙才会回复从前的辉煌光景。
人还在,骨气还在,还有什么可怕的!
等双胞胎一走,秀秀从楼上下来,慢慢挪到奶奶面前,怯生生道:“奶奶,我想跟小秋到乡下去帮忙,顺便把毛毛带回来。”
乡下可不缺人手,奶奶还想痛斥两声,突然醒悟过来,顿时满心纠结,求救一般看向胡长宁,胡长宁讪笑道:“秀秀难得出门,就让她去玩一阵子再回来吧,到
时候毛毛也好有个照应。”
奶奶在心中叹了又叹,拉着她的手反复叮嘱,小秋本是定好今天去乡下赶晚饭,谁知半路杀出个秀秀,又碰上这么折磨人的老人家,不禁面有急色,在门口不住地来回探看。
终于,连湘君也看不下去了,拉住秀秀的手送了出去。目送他们走远,湘君回头冲奶奶和胡长宁苦笑,斟酌良久,淡淡道:“我记得以前有个姓陈的小伙喜欢秀秀,要不要把他叫过来再商量商量?”
奶奶摆摆手道:“不行,陈楚那后生不是什么正经人,我不放心!长宁,给你一个月时间,你去探访个靠得住的人家,我这次一定要把她风风光光嫁出去,让那个兔崽子后悔!”
湘君摇头轻叹,对此事并没抱什么希望,回到房间把账簿拿出来,湘湘回来了,以后又会多出许多家用,日子更加不好过,她连商量的人都找不到,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奶奶掰着手指头数家里五个孩子,愁得心头突突作跳,捂着胸口往躺椅上一瘫,胡长宁见状,连忙凑过来轻声细语开解,只是奶奶说起道理来比他还要厉害,哪里听得下去,赶苍蝇一般挥手赶他走,胡长宁唯唯诺诺应下,提着包准备出门做事。
突然,楼上传来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声,胡长宁包一丢,踉踉跄跄冲了上去,推开房间门一看,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只见妻子躺在血泊之中,手腕上
有一个深深的刀口,鲜血正汩汩而出。
胡刘氏下了狠手,刀口很深,胡长宁一边凄厉地干嚎,一边手忙脚乱地包扎,等湘君冲上来接手,他已面无人色,一屁股坐在血泊中,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奶奶到底上了年纪,一听说出了事就手脚冰凉,脑子里嗡嗡作响,最后竟是一点点爬上楼,看到满地鲜血,眼看就要发晕,只得以头抢地,撞出几分清明,让湘君赶紧从她房间衣柜顶上的箱子里拿人参来。
在奶奶指挥下,湘君咬着唇处理好伤口,苦于家里的青壮男子都出了门,冲去隔壁邻居家求救,好歹找到两个男子,拆了块门板下来把胡刘氏往医院抬。
前不久一位青年医生留美归来,上头嫌他和其他一些医护人员挑三拣四,不服管教,将一干人打发到南门口开了临时诊所。人抬到南门口,那位青年医生刚好在,虽然满脸不屑,手下却很利索,不一会就处理好伤口,安排人住下来观察。
听说母亲脱离危险,湘君这才知道后怕,坐在母亲身边捧着脸无声地哭泣,自责不已。这一阵子物价飞涨,家里入不敷出,她没办法可想,在母亲面前嘀咕了几句,母亲是个敏感内向的性子,听在耳里,记在心里,肯定想到自己久病拖累了全家,这才想不开寻短见。
小满在湘雅医院门口骑着车绕来绕去,周围的树木一棵一棵看个遍,连警察也产生怀
疑,过来盘问过后,哭笑不得地让他好好呆着,别到处乱晃。
小满也不是好脾气的,等得恼火,嘟嘟囔囔从医院院长骂到扫地女工,又从顾家那老混蛋骂到老蒋,好不容易看到湘湘出了门,不禁有些发傻,这一来一去,湘湘怎么比回来那会还像霜打的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