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大王!”
薛长庭把拐杖拖过去,笃笃笃走了,出门时还破天荒地主动和迎面而来的奶奶打个招呼。奶奶看出其好心情,原本阴云密布的脸骤然放晴,进门说了一句“等着吃肉丸子”
,立刻绕进后院张罗。
院子突然静了下来,薛君山将湘君拉到身前,笨拙地为她梳头找
白发。湘君嫌费事,从房间里拿出一把剪刀,示意他把长发剪成时下流行的齐耳短发,薛君山哪里舍得,将剪刀一丢,专心致志为她扯掉白头发。小满看了一阵,没来由觉得心酸,搬了条矮凳子坐在门口,哼哼哈哈唱起湘潭小调,薛君山听得难受,连连怒目相向,只是有湘君在到底没发作。
一辆吉普车由远及近而来,小满一跃而起,兴冲冲道:“是顾大哥来了!”
薛君山进去穿了件呢子大衣,收拾得十分称头才出来。湘君迅速将头发挽好,看着他直笑,薛君山老脸一红,将她揪到面前狠狠吧唧一口,湘君脸红到脖子根,轻轻揍他一拳,一溜烟跑去后面报信。
看着那日显单薄的背影,薛君山眼眶一热,大步流星迎出门,看到顾清明身边那敦实憨厚的中年男子,不由得有些愣神,顾清明轻笑道:“这就是方先觉师长。”
薛君山心花怒放,高高抱拳道:“方师长好!”
对于第10军的几员大将,特别是预10师师长方先觉,薛君山一直久仰大名,不过那些人是什么身份,也轮不到他结交。想起上次的失利,薛君山不禁有些伤感,连寒暄话都不会说,倒是方先觉和和气气开口,“薛先生,我听说过你的事情,打鬼子就需要你这种好身手!”
自己吹是一回事,别人说又是另一回事,薛君山满脸火烧火燎,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那个没眼色的小满好不容易有说话的机会,一本正经接口道:“方师长,你是不是弄错了,枪炮无眼,身手好有什么用?”
薛君山恶向胆边生,掐着小满的后颈笑眯眯道:“身手好跑得快,懂不懂!”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妥,赶紧讪笑两声。方先觉看来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也干笑连连,只是笑得比哭还难看。薛君山突然想起方先觉就是因为上次跑得太快被撤职,再也笑不出来,非常用力地打哈哈,手下一紧,将小满掐得嗷嗷惨叫。
“笑得真难听!”
奶奶可一点也不会给他面子,在围裙上用力搓搓手,笑眯眯凑到顾清明面前,明明比他矮了一截,还自不量力地想去摸他的脑袋。好在顾清明也不计较,身形一矮,揽着她用无比谄媚的声音道:“奶奶,这位方师长是我父亲的朋友,他今天刚好有空,我带他来家里吃饭,最近太忙了,没来看您老人家,您别见怪!”
奶奶眼角都不瞄客人一下,目不转睛地仰视孙女婿,乐呵呵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中午有好多菜呐!”
她不知道想到什么,又抓紧他的手,正色道:“不要去乡下办酒,就在城里办,你去请人,多少人都能招待,真的,我都能招待!”
似乎怕他不相信自己的话,她还用力挥挥手,只是腿脚并不配合,差点站立不稳,顾清明连忙扶住她,她忙不迭打开他
的手,满脸尴尬地站开一步,再次强调,“我能招待的,你们到城里来办,等她回来就办!”
顾清明无言以对,只有僵着笑脸拼命点头,小满赶紧凑上来热热闹闹叫妹夫,一张笑脸怎么看怎么假。
自打小满透露顾清明和湘湘暗通款曲,奶奶希望重新燃起,已经等不及要把喜事办了,成天念叨。不过,看到奶奶和小满那谄媚的模样,奶奶面前的大红人薛君山满肚子酸水,从鼻孔里嗤笑一声,引着方先觉进客厅歇息,方先觉一点面子也不给,站在梧桐树下看那扎堆的祖孙三人,颔首微笑。
薛君山岂是能受气的,扯开嗓子大喊,“奶奶,我要吃肉丸子!”
“少不了你的,叫什么叫!”
奶奶好久没试过这种被人簇拥的滋味,眼睛都笑没了,没好气地打发他。听到方先觉的笑声,薛君山倒还知道自己闹了笑话,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几巴掌,撇开脸看光秃秃的梧桐树。
顾清明争宠成功,送走奶奶才慢腾腾踱过来,笑得无比灿烂。薛君山看着碍眼,在大腿处摸了摸,装作一瘸一拐走进客厅,果然讨来奶奶一声关怀的询问,算是得到心理平衡,不过进去了立刻不瘸了,快步走到沙发坐下,开始大声支使那个地位最低的家伙出出气,“小满,赶快泡茶!”
小满郁闷不已,又不好推拒,乖乖泡好茶端来,结果奶奶还嫌他不会做事,颠颠地追
过来骂人,“那是贵客,泡点芝麻豆子茶出来!”
方先觉眉头一挑,立刻来了兴致,顾清明看得好笑,敲敲脑袋,嘿嘿两声道:“奶奶,湘湘写信回来了,说参加了战地救护队。”
他忽而想起这对于奶奶来说并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连忙收敛笑容,轻声道:“奶奶,她可能近期会回来。”
果然,奶奶没有回应,扶着墙慢慢往后院挪。湘君正在洗菜,随口道:“奶奶,是不是君山又气您老人家,等下我去骂人!”
奶奶再也挪不动了,一屁股坐在竹靠背椅上,喃喃道:“又要打仗了,湘湘也要上战场!”
湘君手一抖,洗好的菜掉在地上,连忙捡起来重新洗,许久才憋出一句:“奶奶,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是能吃亏的人,湘水是因为她才撞上鬼子的,你让她做点事,她心里会好受些。”
奶奶苦笑着摇头,扶着椅子靠背起身,颤巍巍挪进厨房。
“好热闹!”
胡长宁今天也是满脸喜色,一进门就笑道,“是我小女婿回来啦,正好大女婿也在,陪我喝几杯啊!”
小满正好找到事情做,跳起来就往放酒的储藏室跑,胡长宁生怕自己的宝贝遭殃,慌忙跟进来,把储藏室的门一关,笑容骤然消失,对着满柜子的酒发呆。
小满又想戏弄他一把,径直把手伸向一瓶上好的酃酒,没听到任何反应,在心中窃笑连连,一手抓下一瓶他最宝贝的茅
台。
还是没有反应,小满傻眼了,抓着酒瓶不知怎么办才好。胡长宁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捧下最后一瓶茅台,一边抚摸着瓶身一边柔柔地笑,“他们是来保卫长沙,是真正跟鬼子拼命的,什么好酒都值得,什么好姑娘都值得,我们湘湘真是配不上啊!”
小满还想顶撞两句,又因为他凄然的笑容失了神,默默送上手里的茅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捂着脸蹲了下去,无声痛哭。
吃完饭,不知道是不是喝了一点酒的原因,胡长宁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从九一八一直说到前次长沙会战的惨败。开始方先觉只当有趣,加上他是顾清明长辈,不好得罪,一直默然不语,后来看顾清明和薛君山同他争论不休,也知晓这是个明事理之人,也加入他们的讨论,只有小满插不上话,又舍不得走,沦落为小厮,端茶递水,眼巴巴地从这个脸上看到那个脸上。
说到最后,胡长宁终于揭晓他如此兴奋的缘由,蒋委员长签署了宣战令,连同英、美、苏一同对日宣战。
其实,这等同于一个病弱的汉子,挨了几年几十年打之后,打人者之间起了内讧,而且打得最重的那家伙又惹到别人,这汉子突然有了力气,跳出来大叫一声:“我要打你!”
三个军人齐齐凝视着胡长宁眉飞色舞的脸,满面哀恸,拳头悄然握紧。小满只觉脉管的血一点点热起来,突
然懂得,在挨打求生存的漫长岁月,中国人的心连在一起,是相通的,谁想做东亚病夫,谁生来就是挨打的命!
好不容易等他说完,顾清明苦笑一声,摇头叹道:“爸爸,不要对他们抱太大希望,以前我们挨打,他们说过一句公道话吗?他们抢香港澳门抢租界的时候,公理正义又在哪里!”
第一次喊爸爸,并没有顾清明想象中那么难;第一次听他叫爸爸,胡长宁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震撼,只是嘴巴张了张,声音被淹没在隔壁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