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开桌子吃饭。大舅二舅姨父以及两个姑爷等男客坐在主桌,西边是女桌,大小队干部以及朋友在东屋,知青队的只请了小杜甫。忠志跟向阳打过招呼,等过几天买些酒菜就在知青食堂里请了。众人吃了酒,大都散去,帮厨的妇女又开了一桌,没有前几桌丰盛,但也少不了鱼坨肉蛋。吃过饭收拾了碗碟,洗干净,借前后檐的,按碗底錾的名字还给人家,各人自己带来的,又各自带回去。
大舅等人坐在西屋谈闲。大舅道:今个儿怎么没看见小成子三口子的?忠志道:没进县城去通知他们。姨妈道:两天头里带信回来的,说是过几天回家一趟呢,顺便把大姨娘带去住几天。赵妈妈道:我才不去呢,没得乡下清净。大舅道:不要你花钱花钞的。当下又说些闲话,二舅急着要回家。忠仁兄弟挽留大舅,大舅不肯,说是加伟在家不放心。忠仁送到路口,大舅问忠仁:三成子呢?吃过中饭怎么没看见他?忠仁道:两天头里菜园子被铲了,去大队政治学习了。大舅啧啧嘴:忠礼这几年不顺。又说了忠志几句,便跟着兄弟得富一道走了。
乡村秋日的傍晚,没了夏日的烦躁闷热,添了几分清凉惬意。绿荫环抱的庄子里,炊烟袅袅,犬吠鸡鸣。忠信放晚学回家,放下书包,赵妈妈问道:文巧呢?忠信道:到二姐家玩去了。赵妈妈道:割一篮子猪草去。忠信道:什么事净叫我做,把文巧去玩。赵妈妈气道:事没做到那块,就攀寿似的,你比她大,再说了,哥哥嫂子挣工分养着你,做一点小事还好意思攀侄女儿。
忠信心不甘情不愿地拎着篮子去了北大堆,他哪有心上抹树叶割青草呀,大老远就看见一群小伙头子光着身子在荡里洗澡。忠信心里痒痒的,小跑几步,早有眼尖的看到忠信,喊道:赵忠信,下来洗澡玩。忠信撂下篮子,脱个精光,纵身跃入水中,大伙儿在水中戏闹玩耍。不知不觉日头西下,晚霞映在水里,染红了河面,忠信道:还要抹树叶子呢。遂上岸穿了衣服,找到一棵大榆树,枝繁叶茂,忠信挎好篮子,爬到一人多高的树丫上,才觉树桠上端有两个人正在抹树叶,有一个喊道:快看,上面有个鸟窝呢。另一个道:太高了,不敢爬上去。忠信在下面喊道:死劲地摇晃。那两个遂抱着树枝拼命地晃动,哪曾想,茂密的树枝里有一蚂蜂窝,蚂蜂被惊动了,纷纷地飞出,当下三个吓得不轻,快滑下树,那两个一溜烟地跑了,忠信被脚底下的小树条绊了一个跟头,等他爬起来,已被一只蚂蜂蜇了一下,瞬间脑门子上鼓起了个泡,又疼又痒,再也不想抹树叶子了,拎着个空篮子回家。
文巧回家,天色欲晚,赵妈妈问道:放了学不回家,哪块去了?文巧道:反正又不给做蒲包,到二姑家玩的。赵妈妈道:嘴里吃的什呢?是不是二姑给的水果糖。文巧道:是二妈给的。赵妈妈问道:哪个二妈?正说着呢,路口传来一声妈,赵妈妈抬头一看,见是忠义三口子,甚是高兴,忙问道:什呢时候回来的?忠义道:刚回来,路上碰见了玉莲,去她家坐会儿。文兵走到奶奶身边,亲切地叫着奶奶,赵妈妈笑眯眯地摸着文兵的头,说道:小半年没见我大孙子了,又长高了不少。忠义道:妈,站在外面做什呢的?赵妈妈道:等小五子树叶子呢,一放学就去抹的,到现在还不回来,又不晓得死哪块疯尸去了,尽是小四子呀,割什么尾巴,不给做蒲包,把个侠子放了学放了假没事情做,跳山猴子。文巧眼尖,说道:五爷回来了。
只见忠信拎着个空篮子,低着头,慢腾腾地走着。赵妈妈气不打一处出,到锅屋南山头拿来一根桑树条子,迎了过去,刚要举起,忽见忠信脑门子上鼓起一个包,忙问:是不是蚂蜂锥的?忠信不着声,眼泪汪汪的。忠义巧云笑了,巧云道:二嫂帮你看看。赵妈妈道:有根刺在里面呢,把刺扚掉就不疼了。遂把忠信拽进屋里,忠义凑近,果见一根毒刺扎在里面,便小心翼翼用手指甲扚了出来,赵妈妈弄了一酒盅食碱水,用手指沾着抹在忠信脑门子上,嘴里骂道:锥死你小杂种不多,叫你抹树叶子,你去惹锥子窝。
吃了晚饭,巧云去小丽房里,陪小丽说说话,忠仁忠义忠礼弟兄仨坐在桌边谈心,忠仁道:这半年来,平了坟,割尾巴,把个老三的菜园子铲得地塌土平。忠义劝了忠礼,说道:都是自家兄弟,他也是执行的上面政策。忠礼道:大道理我都懂,二哥,刺不戳在自已身上不晓得疼,反正他当这个干部,我是一点光都没沾上,我去睡觉了,明个早上还得去大队部政治学习呢。忠义道:什么政治学习?忠礼道:每天集中到大队部背毛主席语录。忠义道:你去睡吧,我跟大哥说说话。赵妈妈对忠义道:我也去睡觉了,巧云跟我到锅屋睡,你跟小五子文兵睡西头房里。忠义道:晓得了。兄弟俩谈到深夜方才睡觉。
忠义回来少不得请大舅姨父过来吃了两顿酒,顺便喊了广后大爷,酒桌上,忠礼忠志始终不说一句话,大伙知道,兄弟俩心中疙瘩一时化不开,也不劝解,由得他们去了。那日正逢星期天,大舅带了加伟过来,晚上也不急着回家。这加伟天生跟忠义有缘,前后绕着忠义问这问那,亲密得没得了。大舅对忠义笑道:早晓得把你做儿子的,省得我操心,这侠子跟你小时候差不多,皮怂一个。忠义道:不说这个,说说我妈,这段时间,妈也劳神不少,想带您去城里住段日子,清静清静,养养精神。赵妈妈道:我不去,家里这么一大滩子事。忠义道:有大嫂和淑芬呢,她们就吃些苦。赵妈妈道:她们日里要上工做生活,再回到家里煮煮烧烧,哪吃得消呀,再说了,我跟你进城,少则十几天,小五子我也不放心。忠仁道:妈,老二叫你去你就去,家里的事你不要焦,小五子你不在家,我会把他管得服服帖帖的。大舅姨娘也极力相劝,姨妈说道:你先去,过几天我也去呢,陪陪你。大舅道:老姐妹俩正好,不冷清呢,就是小成子家屋小,不好睡觉。巧云道:好睡呢,我和忠义打地铺。好说歹劝,赵妈妈方勉强同意。到十点多钟,安排了铺场睡觉。次日一大早,大舅姨娘各自回家。赵妈妈简单地收拾换洗衣服,向道忠信听哥哥的话,这才随着忠义三口子进了城。
巧云特地请了假,陪赵妈妈街上逛逛。赵妈妈逛了半条街,便对巧云说道:有什呢好逛的,人多晃眼。巧云又把赵妈妈带到勺湖公园,赵妈妈进去便要回家:这地方还没有马家荡大呢。巧云无奈,只好往回走,过运河堆,巧云道:大姨娘,这是里运河。赵妈妈道:大运河我晓得,二十几年前用大船,三天两头行大运河,那一年,船住在清江浦水门桥,忠礼才岁把岁,在船帮子上爬下河,亏他嗲眼尖手快,一把从水里把他捞上来。巧云笑道:我小时候就听你讲过的。赵妈妈道:不过,船住在码头,我基本上不上街。巧云道:姨娘喜欢冷清。赵妈妈道:我瞎屁不识,街上岔道多,生怕摸不着路。
晚上睡觉,忠义和文兵在客厅里打了地铺,赵妈妈和巧云睡在床上,到半夜了,赵妈妈还翻身打滚,巧云道:大姨娘,都下半夜了,你不困啊。赵妈妈道:生地方睡不着。要到天亮了,才打个鸡眨眼。巧云早上起来,对赵妈妈道:你再睡会儿,我去弄早饭。赵妈妈在家里起早忙惯了的,哪有心上躺在床上,也起身帮着巧云。
吃了早饭,赵妈妈对儿子儿媳说道:你们去上班,我一个人在家里睡睡,没事就在巷子里走走。忠义道:您不要乱走,城里比不得乡下,在乡下,你走来走去还是在庄子前后,在城里两个巷口一拐,就摸不着路了。赵妈妈道:你们放心地去上班,我不会瞎走的。忠义三口子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文兵挎起书包,对赵妈妈说道:奶奶,明天星期天了,我陪你。赵妈妈笑着说:大孙子晓得好歹了。
三人走后,赵妈妈睡了一觉,醒来走出屋,看看天,太阳还没正中呢,还煮不着中饭,闷在屋里,觉得喘气不太顺畅,便带好门,在巷子里走走。起初还记住儿子的话,不敢出巷口半步,后来看见巷口对过的马路边上有一辆小卡车撞上了骑自行车的,团着一簇子人在看热闹,也是好奇,便穿过马路,站在人群外,听着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俗话说,十里不同音。虽然是同一个县的,涧河口人带有水荡腔,而城里人明显是山阳腔(楚州古称山阳),人家说的话,赵妈妈只能十句听懂三五句。
赵妈妈听了会,自觉无趣,看看日头,将要偏中,惦记着该回屋煮中饭了,便离开人群,穿回马路,寻找刚才出来的巷子。马路边隔两三排房子就是一条巷口,记不得了那条才是回儿子屋里的巷子,她也不晓得问路,也不晓得儿子住处叫什么地方什么门牌号,看见几个人走进了某个巷子里,她寻思着应该就是人进出多的那条,便跟着人家后面走,走了老远,也不见忠义的房子,她记得儿子家门口对面那家拴着一条大黑狗。走到十字路口,她瞧见左边巷子不远处拴着一条狗,走过去觉得地方不对,便继续向前走,没多远,巷子的出口是条比刚才还宽厂的大马路。
赵妈妈晓得自己已摸错路了,心中害怕,加之昨天夜上没睡好,又困又累,便靠在路边的梧桐树上睡着了。等她一觉醒来睁开眼睛,身边已围着不少人,一位六十上下的老头问道:大妹子,你怎么在路边睡着了?赵妈妈带着哭腔道:摸不着路了。老大爷又问道:你家哪里的?赵妈妈道:涧河口荒村的。涧河口离县城百十里路,城里人哪知道是什么地方。早有热心肠的人找来了一位干部模样的,三四十岁,膀子上戴着红袖章,赵妈妈见过的,戴红膀章的尽是红卫兵,专抓坏人批斗的,见那人走过来,哭喊道:不要过来,我没犯法,不要把我抓去批斗。那个笑道:大妈,我是街道上的治安员,我不是来抓人的。赵妈妈听来人这么一说,心才稍微放下。那个人又问道:大妈,你家是哪里的?怎么睡在这里的?赵妈妈道:涧河口的,摸不着路了。那个道:你到城里干嘛的?赵妈妈道:儿子把我带进城的。那人道:你儿子住在哪儿?赵妈妈摇摇头道:就是摸不着他住的地方。那人又问道:你晓不晓得他工作单位?赵妈妈道:也不晓得,只晓得他厂里专门织毛巾。那个道:毛巾厂。赵妈妈点点头,只见那人自言自语道:楚州城里毛巾厂有好几家呢。
人群里有一年纪不大的妇女,手里拎着饭盒,凑到近前,问道:你儿子叫什么名字呀?赵妈妈答道:叫赵忠义。那位女同志道:那你家儿子是不是少只胳膊。赵妈妈点头道:嗯嗯,那只膀子当兵时受伤的。女同志道:我就是你儿子厂里的,他是我们厂的工会主席,你儿媳杨巧云跟我在一个车间,昨天下午,我听她说过的她婆婆进城了,肯定是你,你跟我走吧。赵妈妈跟在那妇女后面,顺着马路转了个弯,约摸走了里把路,进了毛巾厂,那妇女将赵妈妈安排在门卫室里,正准备去找赵忠义,看见赵忠义迎面而来,还没来得及同他说话,只听见门卫室门口赵妈妈喊道:小成子。忠义见妈妈喊他,急走几步,扶住妈妈说道:妈,你把我们急死了。原来,忠义两口子下班回到屋里,不见了妈妈,寻找了个把时辰,不见妈妈的踪影,便回到厂里请了假,准备再去寻找,不想被厂里工人带了回来。当下谢了那位女工,把妈妈领回家。
赵妈妈死活也不肯留在城里,非要忠义送她回乡下,忠义没办法,第二天一大早,便乘坐汽车,把老妈送回了家。自此,赵妈妈再也没进过城,再进城已是身体有恙,投医问药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