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谧仰天大笑,狂饮一杯冷酒:
“好个刘寄奴,士别三日,你变得奸了,拿话头子引我?这番离京,我并非回家省亲,正是为你!”
“为我?”
“为你。”
王谧道:
“马尘驹影,连打北府七十二将;你的事,早已传进京城了。打杀那许多酒囊饭袋,不论是司马文思一系,亦或是刘牢之的本部亲随,人人恨你嫉你,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这正好——
权臣司马元显,与北府军头刘牢之,二人虽明铺暗盖,却一直互有提防制衡之心:北府外有司马休之的历阳驻军,内有司马文思作副将掣肘;身后朝廷的天子六军时刻盯着动向,京城东边还有谢琰的十万甲士预备。
这次北府出征平叛,直面荆州西军,朝廷有些驱虎吞狼的意思:盼着刘牢之赢,又怕刘牢之赢的轻松——只是不敢给北府断粮断饷,撕破脸,不好办。
自从刘牢之掌管北府兵,大面上一向也依从司马元显,拿钱听话。
他本想推举自家女婿领流民营上位,你这回一场打杀,倒是把刘牢之憋的没脾气了。他不敢轻易再用自己人统领流民,朝廷人言可畏。
刘裕,现在这个事儿,好就好在你一没靠山,二没威望。我们稍作斡旋,两方顺水推舟,乐得立一个局外人当靶子。只是揽了兵,你必须狠狠打,打得拼,打得赢,打得那些高门大户、军头政客,都知道京口出了个刘寄奴,寒门子弟能自成一系,威震南朝!”
刘裕面如古井,低声道:
“从何斡旋?”
“你既得罪了宗室子弟,也就有理由和司马家搭上茬来——你位卑言轻,自然说不上话,别急。我出京城后,先去了趟历阳,挟千金之资,已经见过了司马文思他爹。我借口朝廷有意拜寒士为流民将,削弱刘牢之军权;他儿子刚败于你手,三军亲见,我让那老东西好好揣摩揣摩上意,所谓‘外举不避仇’。
北府旧将,在职领兵的,没一个受刘牢之信任。只有那诸葛侃,淝水战后大伤卸甲,平素和刘牢之还有往来。诸葛侃,琅琊诸葛氏,与我王家世代相交,我修过书信,摹刻我父亲笔迹印章,借王氏家主之名,荐你为将。信上只说,托那诸葛侃,劝刘牢之用外人领流民兵,莫惹朝廷嫌隙。”
“稚远,我刘裕烂命一条,当年在京口被你捞出来;除了这一膀子气力,连双刀也是拜你所得。一再而三,你到底为何帮我?”
王谧郑重道:
“世事难说,五马渡江以来,乾坤颠倒,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有德与力,能匡扶天下者,非子也谁!”
“草率啊,你就认准是我?”
“我王谧,庶出之子,一落生,一世人的命就定了。再披狐裘,再戴玉冠,再读典籍,那些人眼里,也看不到我的高才大志。混到头,许是三十年,许是五十年,耗着,熬着,麻木地看着,我死了,墓碑上刻个‘故晋某州郡守、领散骑常侍、琅琊王氏某某’——活着叹口气,死了放个屁,青史里风一样刮飞个名姓,也就是个这了。
直到我认识你。
寒门子,枷锁上头,身陷囹圄,不甘,不服,不认命,不惜以一换一,你也要干了他娘的。
当年京口一别,你说,你想周行天下,观百姓之荣辱,看环宇之炎凉;历人生之起落,探兴衰之因果。
你这么说了,走了有几千里长路,你也这么做了。
大晋,就像一个巨大的漂亮柑橘,金灿灿,明晃晃。我历职郎署,有幸在帝国的高台上,亲手擦拭这果子的艳丽果皮,高举柑橘。刘寄奴,太阳的光太烈了,透过阳光,我现这果皮里包裹的,不过是一坨大便;而小小的果肉里,游弋着无数的蛆。我怎么看这就是蛆,而那些人,非要说这蛆是龙。
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我不是你,提不起双刀,我不敢亲手把这果子砍成烂泥。我只敢暗地钻进果实里,偷窃出这果肉中仅存的一枚种子。
今夜肺腑相见,我愿把这枚种子,从此押在你的身上;春华秋实,他日枝繁叶茂,但愿再造太平。
不是每个人都有做选择的权力,我没有,谢玄没有,刘牢之也没有。而我看见过你的勇气,看见过你大胆做出过许多选择。
出谋划策也好,冲锋陷阵也罢,都是天下最轻松的事情——做选择是最难的。如此,汉初三杰,皆在刘邦之下。
刘寄奴,你若敢为高祖,我自能做萧何……”
“收声!”
刘裕急止王谧醉后狂言,
“门外又有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