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武曌年已古稀,却生出新牙黑发,大喜,便开恩让皇嗣李旦的五个儿子出宫开王府。每逢初一、十五朝参日,这五个孩子便要入宫向武曌请安。这一次李隆基依照惯例,率领着郡王仪仗入宫朝见,却不想被金吾将军武懿宗当街拦下。
这武懿宗向来卑鄙无耻、欺软怕硬,又仗着自己是武家子孙,十分瞧不上李唐皇族,见李隆基小小孩童,便以为可以肆意侮辱。可没想到李隆基小小年纪、矮矮身板,竟然直接从侍从手里夺过了马鞭,朝着自己就是狠狠一抽!
武懿宗对此始料未及,怔愣间生生挨了这一鞭,等反应过来,刚要怒骂,便听李隆基冷哼了一下,童声稚嫩却掷地有声:“这是我李家朝堂,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哪里来的什么东西,竟敢折辱我临淄王的随驾!”
面对怒目而视的李隆基和他身后昂首的随从们,武懿宗目瞪口呆,一时大脑空白,不知该如何收场,没注意到武曌、上官婉儿及几位刚刚朝参过的官员,已走到他身侧不远。
武懿宗当街拦下李隆基之事,在起初发生的时候,就被内侍禀告给了武曌。上官婉儿尽可能不着痕迹地看了武曌一眼,只见容光焕发的女皇眸波漾了漾,忽然扬唇一笑:“出去看看。”
这一出去,便正赶上最精彩的部分。不过须臾,武曌悠然颔首,打破了平静:“小小年纪,倒有几分太宗
皇帝的模样,不错。”
随侍的几位官员连连称是,赞这小小李三郎毕竟是武曌亲孙,既有太宗遗风,更不失神皇风范。唯有上官婉儿保持着最端正的微笑,死死地抿住朱唇,同时心下暗嘲,这些个官员没长眼睛,看不到女皇眼中的深沉与寒意。
一如上官婉儿所料,不仅半年之后刘窦二妃遇难,李隆基五兄弟也被重新软禁回宫廷,直到七年前,武曌起了还政李唐之心,才将他们再度放出宫去。
“你帮着姚元崇也就罢了,圣人容不下姚元崇,却的确不会动你。但什么是人臣风骨?你说姚元崇是,那其他朝臣呢?你这一句话,得罪了多少人?”
说罢结局,上官婉儿长叹一声,“你日后行事,不求多谨慎,但求别像李三郎一样,祸从口出,我也就放心了。”
萧江沅淡淡地扫了上官婉儿一眼,道:“他不是你,使不来你的行事之风。”
他本以为,上官婉儿会因为自己的讽刺而生起气来,却见其颇玩味地瞧了瞧自己:“你与我,又有什么不同?”
同样家破人亡,一样掖庭奴婢出身,身负同等才能,又一般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萧江沅想了想,没有回答。
上官婉儿正了正萧江沅的幞头,又整了整他那一身浅绯色小团花圆领衫,扬唇笑道:“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你我一般无二。你只是现在还太过稚嫩,但终有一日,你会成为跟我一样的
人。”
顿了顿,她的神色有了几分恍惚,“这没有什么不齿的,不然你告诉我,我除了这样,还能怎么做?”
萧江沅有很多话想跟眼前的这个人说,就像从前一样,但是他不能,他既不愿再同她有任何的交集,也不想太刺痛她的心。她一直以为,他和她两个人一般无二,其实就连武曌都说过,他们仿佛就是同一个人,但是他自己知道,从骨子里,他们就是不同的,而眼下不过是让这不同,终于浮出水面罢了。
萧江沅默然后退两步,行礼拜别,转身走下九州亭,听得一声熟悉的“鸦奴”
,他也不过脚步一顿。清风轻拂过他的衣摆,掀起层层涟漪,他淡淡垂首,伸手抚平,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