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泽宇大叫一声,发疯一样地蹲在地上捡着纸片,要拼回原样。然而一阵风吹过,所有的碎片随风飘远,他尖叫着去追,却什么都没有抓到。我望着他的脸:“现在没有了,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郝泽宇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到最后,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泪终于决堤,他咬住自己的拳头,阻止哭泣的声音。“我就不该相信,有人会爱上我!”
他狠狠抛下这样一句话,跌跌撞撞地走了。我怔怔地盯着他的背影,所有的思绪都停了下来,这一刻,我真的疲倦到了极点。过了一会儿,我说:“老牛,你叫司机过来,把他接上,这儿离市区远。”
老牛骂道:“真够狠的,你就不能再给他一个机会吗?其实你压根儿没有刚才说的那么硬气,你还爱他,是吧?”
“他生下来就是要成为别人的梦,三亿少女的梦,三亿基佬的梦,三亿大妈的梦,无论是哪种梦,他本人的女朋友,角色设置都不应该是一只猪。我是猪没事儿,我接受,但我不能再继续异想天开下去。爸已经不在了,我得留着这条命,好好照顾我妈,我不敢再让我的人生出现任何差错了。”
我看着老牛,从他硬要塞那几个小鲜肉进组开始,我就隐约预感到他或许是在为自己铺一条后路,所以,当他说出要离开的决定,我并没有太多的惊讶。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也要挑在这个时间说?”
“怎么,又不忍心了?”
我垂下眼,摇了摇头:“挺好的。真正的大明星就应该六亲不认,我们现在充其量是长在他人生上的瘤,早晚要割掉的。两个一起割,说不定会让他更清醒,以后的路才能更好走。”
“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
老牛瞟我一眼,“你是不是还爱他?”
我沉默了很久,缓慢地喘了口气,终于艰涩地开口,“我爱他,但截止在我问出能不能不再当明星那个问题之前。那个问题,就是我给我们之间的最后一个机会。他没有选择我,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我顿了顿,“那一刻之后的我,只剩下恨。甚至于爱情,对我来说,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可耻的东西。”
我说得咬牙切齿,似乎想提醒自己,这份恨是实实在在的。但我明白,我恨的是只要一看见他,我就会想起那个肮脏的自己。我恨那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自己,那个曾以为只要瘦下来人生就会完美的自己。我恨那么爱着他的我自己,我恨那个以为世界上真有人会为了我放弃一切的自己。我们同时沉默了很久,谁都没有再说话。我开门下车,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老牛笑。“真巧,今天,是倒计时的最后一天。”
老牛一脸困惑地看着我。我朝他挥挥手,转身离开,心里却想:连老天都帮在我们分手,我还有什么可不甘的;什么爱情,都是幻觉。福子,你本就不该相信有人会爱你。〔二〕鸡贼可真算是忠犬,爸火化后,它仿佛明白了什么,开始绝食,我们只好送它去宠物医院打点滴。晚上,我把我妈送去小松子家住。我跟她说,我还是回去,想跟爸最后在家住一晚。妈看了我一眼,“你不会动了什么歪念头吧?”
我笑说:“您可真看得起我,我要真有那骨气,就不是我了。”
回家后,我躺在爸妈的床上,枕头上还隐约留着点儿爸的味道,让我特别有安全感。很快,我睡着了。梦里面,我在拼那两张被我撕碎了的“有求必应票”
,拼好了,却又被风吹散,我只好再次东奔西跑地找碎片。如此反复几次,我在梦里也很累,突然有个声音说,别拼了,没用了。我醒过来,看着姥姥躺在我身边。我眼睛一湿,嘴里却没好话:“你这老太太真没用,成天跟我扯皮,你女婿要出事儿,你也不来提个醒。”
姥姥说,她也想来啊,但我脖子上那块玉佩,不让她过来。现在玉佩没了,她才重新回来。我坐起来四处看,屋子里只有姥姥,和那只崭新的骨灰盒。我问:“爸呢?爸怎么没来。”
“你爸也想来见你,但他来不了,不要等了,让他走吧。”
姥姥笑呵呵地起身,“我以后也不能来了,大福子,你好好的。”
我连忙爬起来想追姥姥,我想问,为什么爸来不了?为什么你也不来了?你们要去哪儿?谁知,仓促中反而摔到了床下。这一摔,我真正地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趴在地上,阳光明晃晃地照着我的眼。疼痛感散去后,我终于意识到,所有人都离开我了。以后,我只能靠我自己了。我抱着骨灰盒,回到小松子家。妈一宿没睡,小松子枕着妈的腿,睡得直打呼噜。电视还开着,只不过调了静音,妈入神地盯着看。我走过去,坐下来。妈看我一眼,说:“房子过户了,全款,一千多万,你说他们外地人怎么这么有钱,有钱真好。哎,你先拿个靠垫给他枕上,我腿都被压麻了。”
我依言用靠垫把我妈的腿换出来,小松子睡得也死,翻了翻身,继续打呼噜。妈伸手把我放在沙发上的骨灰盒拿过去抱在怀里,像是捧着宝贝,掂了掂,继续说:“我跟小松子商量好了,钱分两份,一份留给你,另一份我拿着,我要出去玩。”
“您去哪儿啊?”
“去海边啊,生你那年,你爸就说要带我去看海,可我们这一辈子只去过北海,没见过真正的海。现在,有钱了,也有时间了,我带他去看看海。”
“那让小松子陪你去吧。”
“你呢?”
“我得工作,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妈笑了:“你得让自己过上好日子,别太怪自己,妈那一巴掌,已经怪过你了。”
我低头不语。妈又说:“当然,我说这话也没用,你得自己想明白了,人活着,就得守活着的规矩。”
小松子突然哼哼了一声,嚎起了梦话,“爸,你放心吧,妈和福子,我都会照顾好……”
我们母女俩欣赏了一会儿小松子的睡相,妈说,儿子真好看,随后却掉了泪。我给妈擦眼泪:“咱俩都守着活着的规矩,好好活,你还得看小松子的孩子呢。”
“那你呢?”
我笑了。我想说很多,想跟她喊很多励志口号。但开口时,却只是说:“我还是好好工作吧。”
〔三〕我的脑子从未如此清晰,目前摆在我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是去老牛那儿复工,二是选择其他工作。考虑了十分钟后,子怡偶尔也会在我的朋友圈里点赞,我幻想了一会儿为她工作的美妙场景,冲水、洗手、补妆,回办公室当老佛爷。你以为我会高处不胜寒,孑然独立、形影相吊,一杯红酒配电影,阶前点滴到天明?对不起,没有,我过得很好。出差乘商务舱,有专门的司机,穿最闪的衣服,用最贵的护肤品,没人敢给我脸色,白莲花都敬我三分。过生日的时候,我包了整个酒吧,往来无白丁,十几个小鲜肉裸着上身,大跳艳舞为我这寿星献吻。这才是做人!之前那么多年白活了,做狗都是做的串儿!过年时,另一位更红的小花旦邀我过档,白莲花听到风声,为了安抚我,送我一辆车。我前脚高呼谢主隆恩明年我要为娘娘肝脑涂地,后脚却跟那位当红小花旦谈跳槽的条件。正谈着,碰巧收到了安雯的拜年信息。我脑袋里一下子浮现出安雯离开时,白莲花那张毫无波动的脸。这一行里,维系大家关系的无非是人情和利益。我从没奢望白莲花对我真心实意,我明白,她看重我,也不过是因为我能为她带来更多的利益。当年她也实实在在倚仗过安雯,安雯走了,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江山代有人才出,一旦我没了这么大的用处,就会被新一代的“福子”
顶掉位置。到时候,同样也没有人会为我发出一声叹息。我突然醒悟过来,签在谁那儿也是当奴才,干吗不自己当主子?假期结束之后,我开着那辆白莲花赠送的车,坦然地告诉白莲花,“花姐,我要创业去了,以后您多罩着我。”
自立门户不是件简单的事,但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好歹积累了一定的人脉和威望。虽然不易,三步一坎五步一关,咬咬牙倒也都迈了过去。公司业务步入正轨之后,我跟老牛商量好,又把董恩签回来了。我不敢跟rose姐比,但我大概也明白,如果郝泽宇是rose姐心里的白月光,我家董恩还是我胸口的朱砂痣呢。后来在某次酒局上,我遇到了rose姐。等到我们身边各自围的一大圈人都散了,我郑重地跟她敬酒。“受不起了。”
rose姐笑着举杯,“你现在也是大经纪人了。”
我也笑:“您别寒碜我,我还没谢谢您呢。要不是当时您背地做好人,偷偷把我介绍到白莲花那儿,我也没有今天。”
rose姐拉着我的手,相姑娘一样把我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看到你现在过得这么好,我也心安了。”
她说着,叹了口气,语气突然一沉,“福子,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你别怪我。你爸去世那年,那时候你给郝泽宇发信息,说你爸出事儿了,当时他正在接受采访,手机在我手里,我怕他看见这条信息会失态,就把信息删了。“后来你们闹得那么僵,我总觉得是我的罪过。我对不起你,要是我没删那条信息,说不定你们俩现在还在一起。”
我好像有点儿醉了,我感觉脑子里天旋地转,手心里的汗一阵一阵地往外冒。但我还是笑,“您说什么呢?我们俩分手分得不对吗?分手之后,他蒸蒸日上,我呢,现在走到哪儿,也有人叫我一声‘姐’了,这还多亏了您。比起不小心被曝光,两个人一起下地狱,现在这样不知道好出多少倍,我想得清楚。”
rose露出点儿欣慰的表情,语重心长,“福子,rose姐走到今天,靠的不是心狠手辣。”
“当然,当然。”
我点着头,“姐,我得先走了,我醉了,真得走了。”
我转身离开,没走出几步,rose追上来,抓住我的手,说:“小宇从我那儿离开,自立门户了。他这两年一直是一个人……现在的你,也许能配得上他,跟现在的他好好在一起了。”
我大笑着把她的手拂开,“姐,您演过了哈。”
露天停车场,我靠在车上,等着代驾司机来接我,视线落在旁边一辆车上,怎么看怎么眼熟。看一眼车牌,哦,是rose姐的。为什么我记得这么清楚呢?我想了半天,想起来了,因为她车牌号后四位是我爸的生日。风一吹,我清醒了一点儿,身上仿佛有了点儿力气。我从后备厢拿出一根高尔夫球杆,狠狠地砸向这个老女人的车。我!现在!能!配得!上他!爸,她为什么要删那条短信?!如果不删!他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保安匆匆忙忙赶过来,只看到一个崩溃的女人抱着高尔夫球杆哇哇大哭。我眼花,看错车号,砸错车了。没有什么如果。删没删那条短信已经不重要了,结局已定,我们回不到从前,一切都来不及,回不去了。〔五〕几天后,我陪着董恩赶通告,路上堵车堵得那叫一个海枯石烂。这小子偷偷观察了我一路,到了这会儿,终于憋不住了,“你那天为什么砸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