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萝,明日休沐,你替我跑一趟禁中吧,在宫门问一下能不能把三殿下的书还给他,就说功课我已经问爷爷做好了,感谢他和四殿下的好意。”
莳萝心明如镜,娘子怕那三殿下,实则听到他的名字就闻风丧胆,但她虽然疑窦丛生,却没开口问句话,只点了点头,将残羹冷炙收拾妥当出去了。
夜晚玉京城中不知何时起,云遮住了月光,苗璎璎在床边翻来覆去,听着耳朵里慢慢响起了一阵泼洒绵密的雨声,窗外的六角雕镂莲花案木质风灯霍然吹灭,一片黯淡。
蛩鸣于霡霂中如被浇熄,湮没无闻。
夜雨中同样无眠的,还有温书阁东阁,举着一支莲茎长颈的红色鱼油火烛,眺望窗前叶叶心心的美人蕉的君至臻,火焰如豆时明时灭地晃着那张清隽而冷漠的面容,那一双漆黑的深不可测的瞳孔中,仿佛有什么将要随着雨丝一起浇溶而下。
她会翻开那本书吗?
她会看到,那本书上密密麻麻都是他留下的注脚?
还有,那本书里,有一支关于她的书签,用红色的头绳缠住的……
那天,他投身入河,将浑身湿透,闭目晕厥过去的女孩儿从太液池里救了上来,他拼命地摇她的身体,挤压她的腹部,唤着她:“醒醒!醒醒!”
君至臻也不知道她是谁,在宫里没见过这个小女孩儿,但在他身后出现,却让她陷入了一场无妄之灾,君至臻极为过意不去。他想到以前见过嬷嬷救人溺水的法子,就那么一股脑全用在她的身上。
太液池那畔是人迹罕至,君至臻怎么也叫不到人,也不知道按了多久,双掌下似乎恢复了孱弱的呼吸声,她猛地打了个喷嚏,咳出一大口水出来。
人好像马上就要醒了,可是这时候,她身边亲近的人似乎寻了过来。君至臻的第一反应就是逃。
母妃想要掐死自己,被邱氏抓到他肯定不会好过,要是再让她们得知他干了这样的事,君至臻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想过那么多,他当机立断地闪身钻进了矮树丛。
寻来的女子年约二十出头,容貌华美,一身富丽的魏紫罗裙,鬓边高簪绢花,是女孩儿的母亲。她们母女俩团聚,如劫后余生般哭作一团,女人心疼地背起了女孩儿,将她带走了。
她们走后,君至臻皱了皱眉,低头看了一眼树丛中浑身淌水的狼狈的自己,忽然对自己感到无比厌弃。
他走出来,再度来到青石畔,那片绒毛草地上,剩下一滩水。
以及葱绿的叶间,躺着的一根红色的珊瑚珠头绳。
一宿无眠。
次日休沐,雨也停了,不到午时用膳的时分,宫外戚桓递来消息,苗府的下人送了一本书回来,说是三殿下的《诗经》。
听到“诗经”
二字,君至臻的脸色微微一变,立刻道:“拿过来。”
戚桓将书奉上,君至臻一手拿过,他万分后悔昨天没有抢下来,致使一夜提心吊胆惶惶不安地过去,此刻仍无睡意。
君至臻飞快展开书页,正好翻到《河广》的位置,书签仍然如送出去时那样卡在这一页中。
他的心头猛然一松,眉宇之间的结亦平整了许多。
还好,她似乎没动过。
她不会不知道,昨天毛诗先生留的功课是《采薇》。
戚桓更适时地传话:“苗娘子说,她已经问了太傅,所以不需要殿下的书了,不过仍然感激殿下好意。”
这大概不是真心话。君至臻略有些黯然地想,她应该是不敢,或是害怕碰他的东西。
只有这个解释最合理,也最庆幸,最伤心。
君至臻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远去,君至臻摩挲着掌中的《诗经》,无意中指尖从书签上的红绳一圈圈抚过滑落。
直至到了最后一圈,君至臻的指尖倏然开始抖。
瞳孔一阵战栗收缩,他微微低下头,书页上安静地躺着的那枚书签,所缠绕的红绳却被动过了。
原本是缠了十五圈,现在多了一圈。
十六,反复确认,仍是十六!
这本书她还是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