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炎定在明景宸床头枯坐了半宿,不论梅姑、金鼓如何劝说也不愿挪动分毫,到最后烦了,索性将人全部赶了出去耳根子才清净了些许。
到了后半夜,明景宸身上忽冷忽热,了好多汗,高炎定便不厌其烦地给他擦身换寝衣,到黎明初现的时候,他握着对方瘦伶伶的手腕,喃喃自语,“或许任你毒死去,对我对北地都好,身中鸩毒……哼,竟然是鸩毒……景沉,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问出口的话轻飘飘的,在昼夜交替之际如同一片薄雾、一缕清风,本该出自我口,不入谁人耳,可偏偏就是那么凑巧,落入一双点漆似的眸子里。
因虚弱不堪,明景宸五感不敏,只隐约听清对方的最后一句话——高炎定在问自己是谁。
他又一次死里逃生,浑身像是泡的棉絮,软软地躺在榻上连抬一抬手指的力气也没有,嗓音也是软绵绵的,“我也不知道如今的自己该是谁……”
高炎定抓他腕子的手下意识攥紧,追问道:“那你从前是谁?”
明景宸深深地望着他,良久不言语,久到高炎定以为他不会回答,对方才淡淡一笑,仿佛雾蒙蒙的江南细雨,“兴许是个该死的人罢。”
高炎定了然地点点头,“没错,该死的人……你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人。”
“十恶不赦到被鸩杀,对不对?”
明景宸一愣,怔怔地不说话,黑沉沉的瞳孔里没有被识破的惶恐、诧异,只有一片空白,仿佛是片死海。
两人对视良久,一个有心探寻,一个讳莫如深。
“薛苍术说了,是她的药或是张匡的回春丹中有与鸩毒相冲的成分,外加药浴有促进排毒的功效,才会逼出你体内潜藏的余毒导致毒。鸩毒诡谲,此次是她疏忽大意了,没有提早察觉。”
“这不怪她……”
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体内还有残毒,当日被赐死后醒来,他震惊于自己竟然未死,只觉得大梦三生,恍如隔世,哪里还会想起这些。
高炎定摩挲着扳指,因为人醒了,好不容易平和下来的心绪因为相顾无言再次掀起波澜,他恨不得剖开对方的胸膛,挖出里头的心好好看一看,究竟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他闭了眼复又睁开,勉强控制住诘问的冲动,理智告诉他,现下问了也是白问,方才自己的试探之言,对方压根不接话茬,摆明了要继续将秘密烂死在肚里。
高炎定既恼火又无力,他徒然起身,一句话都没说就转身离开了。
他出了主屋并没有立刻回自己的寝居,他径直绕到药房破门而入。
珠云正在扇着药炉里的火,冷不丁被这声动静吓得蒲扇差点燎到火星。高炎定没看她,把屋里各个角落环视了一圈,然后在药柜旁找到了呼呼大睡的薛苍术。
他没有什么怜香惜玉之情,上前就照着对方小腿轻踹了几下,见人没醒,便又加了两分力。薛苍术怒目而视,恨不得扑上去挠花他的脸,上半夜威逼胁迫,下半夜扰人清梦。
高炎定这人能干一件人事吗?
答案当然是不能,起码现在的镇北王胸口堵着恶气,他不快活,别人也休想高兴。
他冷着一张修罗面,像是专程前来索命的,“人已经醒了,是不是就代表他已经无碍了?”
薛苍术怀疑要是从自己嘴巴里蹦出丁点不中听的词儿,眼前这个杀神能立刻活剐了自己,然而谁让她是个有医德又实诚的大夫呢。
好听的话没有,爱听不听!
她动了动睡得酸麻的四肢,懒洋洋地道:“你当鸩毒是大街上卖的糖葫芦还是佐酒的花生米?”
高炎定像是没听到她话里的调侃,只固执地道:“你必须治好他。”
薛苍术烦不胜烦,赶苍蝇似的用手扇了扇,“知道知道,若是治不好就别想活着走出云州。诶,我说高炎定,下回你能不能换套说词,老子的耳朵听得都生茧子了。”
她打了个哈欠,原本还想再说点什么讽刺对方,却见高炎定竟也学自己大喇喇地靠在药柜上,席地而坐,他曲起一条腿,低着头不说话,烛光只照亮一方死角,在他身上留下一片浓墨重彩的阴影,他处在明暗交界处,莫名显得有些孤独和可怜。
薛苍术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感到匪夷所思,谁可怜都不可能是高炎定可怜,自己一定是睡迷糊了才会产生这种可笑至极的错觉。
“他人现在还能喘气,你不高兴么?”
【作者有话说】
薛苍术:你不高兴吗?
王爷:我理当高兴才对,可我高兴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