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炎定刚将他放在榻上,对方就悠悠睁开了眼,眸中蒙着淡淡水雾,眼尾薄红渐染,外加两道入鬓的长眉,真如一幅青山远黛,近水含烟的画,一观之下令人倾倒。
明景宸眨了眨眼,睫毛扑朔若蝶,等眼里迷蒙尽去,他脸上又带上了两三分的冷,像是雾散后又在秀水明山间下起了一阵小雪。
“我怎么在这儿?”
他记忆还停留在高炎定背着自己在戈壁上撒欢疯的片段,怎么一转眼就回到了营地?他挣扎着坐起,后知后觉地现自己不是躺在原来的那顶帐篷里。
高炎定笑嘻嘻地坐在他手边,“见你睡得香就没忍心把你叫醒,刚才回来时又碰到了放哨的将士,和他们说了几句话,一时没留意,下意识就把你背回了我的营帐。”
他脸上笑意诚恳,看着不像是在撒谎。
明景宸半信半疑,总觉得事有蹊跷,却又说不上来高炎定骗自己能有什么好处。
于是,他道:“既然这样,我回自己那里去。”
他伸腿要下地,却被拦了下来。
高炎定关切道:“外头夜黑风高,等你回到自己帐篷,睡意都跑得差不多了,我这儿地方宽敞,今夜就在这儿睡罢。”
明景宸轻推了他肩膀一下,坚持要走,没想到这人竟然纹丝不动,简直比愚公移山中的那两座山还要顽固。
明景宸有些着恼,“不必你费心,况且距离很近,你快些让开。”
却见这人冥顽不灵,他顿时心头火气,抄起一旁叠放的被褥就朝对方脑袋上盖去。
谁知,高炎定在被兜头罩了个晕头转向的时候,明景宸也被一个突然从被褥里掉出来的东西砸了个满怀。
四四方方,有棱有角,被布料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显得严严实实,神神秘秘。
外头包着的布料是一块刺绣对狮吉祥如意纹锦,像这种样式的丝绸制品在戎黎极其周边部落都是格外珍贵稀有的奢侈品,说是价比黄金也不为过,只有真正的贵族、王室才有金钱和实力拥有。
这东西不算轻,沉甸甸的颇有些分量。方才砸在怀里,还挺疼。光凭触感和这个重量,瞧着倒是像包着块石头。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揭开包裹着的丝绸看看这下面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然而高炎定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大,对方以一种蛮横的姿态从他怀里将这件物什抢夺了回去,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明景宸却实实在在地从他脸上捕捉到了恐慌和震怒。
仿佛这里头藏着的是他绝不能为外人知晓的隐秘和不堪。
明景宸脸上的错愕转瞬即逝,他收回方才伸出去的手,目光在那东西上转了一圈后迅挪开,只轻描淡写地道:“我先回去了。”
这次他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直到他走出帐篷,被外头的冷风吹得一抖擞,身后的高炎定也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帘笼在身后落下,将帐篷里透出的光逐渐遮掩,明景宸忽而侧过脑袋,余光飞穿过狭小的缝隙从而窥探到里头一点深藏的隐秘——那刺绣精美、泛着华丽光泽的布料被急不可耐地揭开,露出一角莹润光泽的料子,色绿如蓝,仿佛还有花纹。
可惜也只是眨眼的功夫,再多的却是看不清了,那帘笼已然闭合,将他的视线彻底挡在了帐篷外。
明景宸眼皮跳了跳,一颗心莫名在胸腔里跟着咚咚作响,他深吸了一口气果断地转身离去,可明明自己的帐篷离这里不过十来步距离,他却走了将近一盏茶才回到住处。
躺下后,只要一闭眼,方才窥伺到的一幕就在脑海里反复上演,那沁绿的颜色,里头仿佛承着一汪碧水,如同将天下山湖之灵秀都装在了其中,明明动人心魄,却教他自心底地感到恐惧。
这种不安困扰了明景宸整整一宿,令他辗转反侧,目不交睫,直到天蒙蒙亮,他才终于不堪重负地迷糊睡去。
然而,一闭眼就一脚踏入了梦魇的陷阱中。
他站在茫茫夜色里,狂啸的北风肆意凌虐,辫被吹在脸颊上,如同劈头盖脸的一顿软鞭,火辣辣地疼。
他身处高炎定的帐篷外,近处是一堆篝火,明明火焰烧得热烈旺盛,他仍旧觉得浑身像是被埋在雪里一样刺骨得寒冷。
周遭悄寂无声,仿佛整片营地只剩下他一人,他掀开帘笼,里头同样不见高炎定的身影。
但那熟悉的、被丝绸包裹着的东西还静静地躺在榻上,让他禁不住成为被好奇心操纵的傀儡,一步步朝它靠近。
揭开布料的手微微颤抖,胸膛里像是镂空了一大片,一颗心没着没落地疯狂跳动。
那丝绸一层又一层,仿佛无穷无尽,在他脚边堆成了一座小山,几乎要将他整个儿淹没。
就在他耐心即将耗尽的时候,那丝绸总算到了尽头,他心口憋着一股气,太阳穴突突地跳,连手背上的青筋脉络都因为过度的紧张被刺激得根根分明。
明景宸将最后一层布料掀开,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他定睛一看,顿时瞳孔紧缩,只觉得血液逆流,如遭雷击。
只见那丝绸下的物什现出了庐山真面目——一颗血淋淋的头颅,青白、冰冷、缠绕着死气。
更可怕的是,这颗头颅上的五官有着记忆中属于那个十多岁便初登大宝的少年皇帝兕奴的影子。
明景宸抖如筛糠,他狠狠闭了眼复又睁开,然而眼前所见无一改变。
就在他颤着手想要去摸一摸以此来确认真假的时候,原本闭合的眼睛突然大张。
“小皇叔——”
属于亡者的瞳孔内只剩一片灰白的浑浊,如同死鱼的眼珠,暴突着。
头颅眼角留下两行血泪,殷红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