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山雨渐渐转小。
雨丝时有时无,那本来如烟似雾的云霭也渐渐散去。倒是那细细的雨丝,被山间四旋的风吹乱,化为了透明的雨雾。
冰冷的雨滴自山岩滑落,打在岳如筝脸上,她在朦朦胧胧中感到了冷意,但周身上下,就好像已经不再属于自己,空落落地飘着。她甚至想要伸出手来,使劲按住身体,才能不让自己飞走。
就在这虚无之际,隐隐觉得有人在踢自己的足底,她那本已快要失去知觉的双脚,此时才算有了一点迟钝的痛感。
小腿上又被人轻轻踢了几下,这时候,刺痛慢慢开始苏醒,那个人虽然用力不大,但岳如筝的双腿忍不住微微抽搐了起来。那人似乎察觉到了这情形,便停了脚。
岳如筝在恍惚里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她昏昏沉沉地睁开了眼,视线还是模糊。隐约间,有人蹲在她身前,似乎在查看她的伤势。她想要坐起,但刚一抬腰,便被淤血呛住,猛烈地咳嗽起来。
“不要乱动。”
有个年轻的声音响起,轻且冷,不含任何感情。
岳如筝急促地呼吸着,湿冷的空气使她渐渐恢复了意识,抬目仰望到的是幽黑夜幕,云层低压。借着极微弱的月光,她看到蹲在自己身前的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身着石青色斜襟粗布短襦,双肩后背着竹筐,看样子是个山间采药人。
只是他肤色不像一般山里人那么黝黑,在这雨夜中反倒显得有点苍白,加上那一双如浸冰雪的眼眸,更是让人不敢迫视。
少年看着浑身是血的她,竟无半点惊讶或恐惧,只是静默地蹲在她身前。
岳如筝本以为他会帮忙把她扶起,但等了半晌,也不见他有所动作,她只好深深呼吸了一下,屈起双臂,用力将自己的上身抬起。这一动,已是痛得她浑身冒汗,肩胛处也像断裂了似的。
她咬着唇,好不容易将自己撑起,再一看那少年,还是一动不动地蹲着,默默看着她。她喘息了一会儿,望着少年,轻声道“小哥,我伤得很重,劳烦你扶我一下好吗”
少年却只淡淡地道“你身后有树,可以自己扶着站起来的。”
他说话带着当地的口音,却又与岳如筝听到的那些艰深拗口的话语不完全一样,至少能让她听懂。
岳如筝这时心里一堵,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但又不好责备他,只得咬着牙关挪动身子。她倚着身后大树,伸手抓着树干,双腿力,不料右脚猛地一阵刺痛,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又跌倒在地。
这时那少年微微皱眉,单膝跪在地上,低头看着她道“你的右脚有伤,换一只脚用力好了。”
岳如筝正抱着右腿,听他说得轻巧,带着怨气抬头瞪了他一眼。他却眼神一冷,侧过脸去。
她恼怒这少年袖手旁观的态度,不顾自己的双脚还在抖,猛地一撑地,将全身力气都贯注在左腿,终于挣扎着站立起来。可是她才一举步,脚下不稳,一下子向前栽去。这时少年急忙站起挡在她身前,她正扑在他身上,因急于取得平衡,伸手就往他双肘处抓去。不料双手触及之处,竟是一片虚无。再一看自己手里抓住的,只是少年身子两侧垂下的空荡荡的衣袖。
岳如筝头脑轰的一声,原来他是没有双手的她情不自禁地“啊”
了一声,急忙收回手,他的衣袖便又垂落下去。
此时少年已经竭力用右肩抵着她站住,她尴尬地倚着他而站,他低下眼帘看着地面道“你可以扶着我肩膀。”
“不不用了”
她感觉自己的脸一定红一阵白一阵。
他却抬起头,很冷淡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觉得自己还能走”
岳如筝讷讷地说不出话,只好扶着他的右肩,将身子靠在他肩侧。他这才带着她朝斜坡上慢慢走去。
一路上夜风清寒,时有细密雨丝飘过。岳如筝浑身是伤,走得极为痛楚。她偶尔看一下少年,他肩后的竹筐内装满草药,又负着她这行走不便的人,想必也很是吃力。但他一直很平静地低头看着前方的路,目光清冷,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但也很稳。
穿过一片桃树林,有清流从山岩间汩汩流来,转了几道弯,绕着前方不远处的一处竹篱小院向远方流淌而去。
少年带着岳如筝走到院前,抬腿轻轻踢开竹篱,到了正中间的屋前,同样踢开了未锁的门。正屋内摆设极为简单,仅一桌两椅,旁有一道虚掩的侧门,岳如筝跟着少年进了门后的卧室,少年将她带至床前,俯身让她躺下。
岳如筝倚在床栏处小声道“我还是去外面”
“怎么”
少年望着她。
“我身上,很脏”
她虽然已经疲惫不堪,但仍是放不下矜持。
少年抿了抿唇,肩膀一沉,将她抵在床头,道“弄脏了可以洗。”
她这才侧身躺在床上,小心翼翼地将受伤的右脚搬到床沿边。少年此时已经转身走了出去,她悄悄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这淡漠得有点异常的少年给她带来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她很是拘谨。
不多时,少年又走了进来,身后的竹筐已经不见,右肩处挂着一个檀木药箱。他走到床前,一沉肩将药箱放在床头柜上,又一抬脚,将柜边的一张木制靠背椅勾到床前。
他坐在椅上,将身子靠在椅背,脱了草鞋,便抬起双脚打开那药箱,很熟练地从里面取出零零碎碎的伤药白布等物,一样一样放到柜上,丝毫不乱。岳如筝惴惴不安地看着他用脚代替手来做事,既心惊于他动作娴熟,神情疏淡,又对他如此年少便一生残疾颇为惋惜。少年却忽然抬起头看着她,不动声色地道“怕痛吗”
岳如筝一怔,道“不怕。”
少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伸出左脚撩起她的裙角,右脚夹起一把锋利的短刃,轻轻一划,便划开了她的袜靴。岳如筝此时才看到自己的右脚脚踝处已经血肉模糊,那枚断了的银镖还插在里面,只是已经更深了几分。
少年微微皱了下眉,用脚中短刃轻轻碰了一下那断刀,岳如筝只觉万箭攒心,禁不住惊叫了起来。少年以极轻的语声说了句“忍着”
,用双脚紧紧按住她伤口两侧,迅疾俯下身子,一口咬住从血肉中微微露出的断刀顶端,飞快地往外一拔。
岳如筝才出惨叫,他已经吐掉沾满污血的断刀,左脚扯来白布用力按在她伤口处止血,右脚夹来一个药瓶,举至嘴边,用牙齿咬掉瓶塞。这时那白布已经被血染湿,他抬脚扔掉白布,将那药瓶中的白色粉末倒在她伤处,岳如筝又是一声带着哭音的哀号,痛得几乎要昏过去,迷迷糊糊间觉得他已用另外的白布将伤口包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