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
陆濯跟着江序家的外教学会了地道的英语发音,江序还教会了他很多法语单词,钢琴课两人也经常一起上,陆濯还看了很多江自林小时候的旧书,学了好多老师没教的知识,见识自然不再是棚户区其他小孩能够比的,他还见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父母的样子。
于是他每天晚上躲在被子里听着父母的争吵时,开始多了很多美好的事情可以回忆,那些歇斯底里的难堪夜晚也变得不那么难熬起来。
以至于他渐渐地都忘记了他原本生长在一个多么糟糕狼狈的家庭里,只觉得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值得向往。
直到第三年的夏天,又是一个南雾常见的暴雨天。
刚刚拿到期末通知单的陆濯看了看外面突如其来的暴雨,想到今天江叔叔和苏阿姨都还在上班,中午应该没人去接江小序,于是就背着书包,撑着伞,朝着南雾实外小学部的大门走去。
他就读的公立小学距离实外小学并不远,所以他经常走过这条银杏小道去给江序送饭送伞送药,实外小学部的保安大叔都已经认识他,每次远远地看见他,就会笑着说:“江小序的哥哥又来啦,我去帮你叫他。”
他也总会默认自己就是江序的哥哥。
然而这一次还没等到他回复保安大叔,身后的李孃就拿着手机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大声喊着:“陆濯!快回家!你家出事了!”
陆濯站定脚步,回过头,还没来得及问出什么事了。
李孃就撑着膝盖,着急地大喘气道:“有人来你们家追债要钱,把你家店砸了,你妈和你爸离婚,连夜搬东西就走了,你爷爷现在心脏病犯了也进医院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爷爷进医院了。
如果说他生来就不受父母的期待,那爷爷就是唯一对他好的亲人。
因此听到爷爷进了医院的那一刻,刚刚九岁的陆濯只觉得脑袋一懵,然后一瞬之间好像天都塌了。
他再也顾不上其他,把伞一扔,就朝着医院疯狂跑去。
他从来没有跑得这样快过,也从来没有这么不安而惶恐过,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他只知道他的脸上淌满了咸涩的泪水。
他希望自己跑得可以快点,再快点。
然而九岁的孩子,无论是力量还是速度都终究有限,等到他惶然又恐惧地跑到医院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不是他的爷爷,而是他的父亲。
事业和家庭都失意的中年男人因为常年酗酒显得格外颓废,身上还沾满雨夜的泥污,满眼都是红色的血丝,正跪在地上,哭着求着面前的人,看上去狼狈又落魄。
直到看见匆忙赶来的陆濯时,才像是突然看到救星一样,一把把他拉过去,摁到地上,就一边逼着他磕头,一边朝面前的人央求道:“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真的没钱了,我媳妇儿跑了,我爸住院了,我就只剩这么一个儿子了,实在不行,你们就把他拿走抵债吧,他年纪小,是男孩儿,又聪明又能干活又懂事,你们把他卖了或者去打工都
行,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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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之前的陆濯是害怕恐惧又担忧无助,那此时此刻的陆濯则是茫然震惊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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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拼命地跑来医院,想见一见自己的家人,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答。
他从来没有奢求过父爱和母爱,但也从来没有想过他的父亲会为了一笔欠债,这么理所当然地想要“卖”
掉他。
要债的人也是要钱不要命的人。
跟着陆濯的父亲讨了好几年,也知道对方实在没什么家底,就算把整个杂货店卖了,也填不了三分之一鹅窟窿,倒不如把这个男娃子转手卖进黑工厂里,还能打工还点钱。
反正干这行的,讨得回什么就讨什么呗。
为首的那人也就应了:“行,这个男娃长得不错,我给你抵掉五万,剩下的再给你三个月时间,要是还不回来,别说你儿子,就是你爹我也给你扬咯。”
说完,就指使手下两个人去拉陆濯。
而那一刻的陆濯,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他只是怔怔地看着他那位不停磕头以示感恩戴德的父亲,突然觉得自己这一生很荒谬。
那是他刚刚从江叔叔送他的一本名著里学到的词,他还没有来得及弄明白这个词的释义,就已经懂得了这个词代表的无助与悲剧。
他的父亲为了五万块钱卖了他。
他的母亲为了不再过这样的日子一句话不说地就抛弃了他。
他的爷爷为了能让他过得好一点拼命干活,此时此刻却躺在医院的病房无人问津。
他的这一生,难道就注定了是被抛弃的一生吗。
可是他明明在很努力地生活,很努力地不给大人添麻烦。
他比他认识的所有小孩子成绩都要好。
他会做家务,会洗衣服,会做饭。
他从来不要零花钱,他还会帮其他小朋友写作业挣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