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强笑道:“我可没有第二个湘湘嫁给你。”
苏铁一脸高深莫测的笑,顾左右而言他,“干爹,你知道刚才为什么那么说吗,鬼子已经打过来了,这个叫赵子立的不投入军事,研究形势和敌情,反倒吟风弄月,故作高雅,这不时本末倒置是什么!”
胡长宁顿觉这本诗词集成了烫手山芋,真是放也不是丢也不是,苏铁将书接过去随手扔开,压低声音道:“您也知道,如今长沙的形势已经不同前两年,薛岳跑了,守卫长沙的是张德能,只能用一个成语就可以说清楚这个人的做派,‘纸上谈兵’!”
胡长宁苦笑道:“我何尝不知道,
听我女婿说,这人是名将张发奎的侄子,仗着这点关系刚愎自用,十分骄横,谁也不服……”
“奶奶,您老人家就试一下嘛!”
小满带着哭腔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不过,话已至此,明知大势已去,前途堪忧,也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两人面面相觑,摇头叹息。
“兔崽子,当我老人家是小猪仔啊,用担子挑着走,亏你想得出来!”
“奶奶,我跟湘湘小时候表哥不也是这么挑我们的,哪里敢当您老人家是小猪仔,真是冤枉啊!”
看到小满急得满头是汗,胡长宁实在不忍心,只好过去打圆场,“妈,就让他试下吧,挑不动我再叫小秋他们来帮忙!”
奶奶说不过他们,往台阶上一坐,嗷嗷干嚎,“你们走啊,不要管我这个快死的老家伙,还走什么走,你们就做做好事,让我死在自己的家里头吧……”
楼上的胡刘氏被吵醒了,迷迷登登出来,从奶奶的吵闹声里却捕捉到另外一个压抑的哭泣,登时浑身发软,扶着栏杆大叫,“妈,不要出声,外头有人,快!”
苏铁离门最近,猛地打开冲了出去,果不其然,毛毛正缩在石狮子脚边,满身泥泞,瘦弱不堪,眼睛肿得在污黑的脸上几乎找不到了。
苏铁心头咯噔一声,迅速镇定下来,也不开口,轻轻将他拉起来,在众人惊恐万状的目光下径直带到后院。奶奶扶着门框痴痴凝望,只是
街头空空荡荡,哪里还有第二个人的影子!小满似乎明白了什么,越过她往外飞奔,一边跑一边甩自己耳光,眼睛又热又疼,只是什么都憋不出来。奶奶朝他摇摇伸手,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喉头,轻轻吐了口气,声音没有出来,一抹红色倒是沿着嘴角缓缓流下,她赶紧擦干净,摇摇晃晃往后走。
秀秀从厨房探出头来,对上毛毛惊恐绝望的眼睛,一跤跌倒在门口,地上顿时见了红。不过,她似乎毫无知觉,迅速起身,默默打好热水送到苏铁面前,回去的时候再次跌在原地,作势要起来,撑了两三次,终于放弃努力,这一次真的是没有力气起身了。
苏铁拧好毛巾,以做内科手术般的小心为毛毛擦脸,一边尽力拍着他,想让他停止颤抖,然而,他的努力完全没有作用,毛毛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奋力睁开红肿的眼睛,转身冲着小满嘶吼,“快去报信,我们在浏阳的山路上遇到鬼子了,好多好多人,还有马还有炮,妈妈说他们是从江西萍乡来的,要包围我们……”
胡长宁听个开头,把牙一咬,迅速去拨电话,那方听了这些话,并无回应,让他稍等一会。
这一次,他没有等多久,电话铃响了,赵子立嘶哑的声音从那方传来,犹如隔世。
“浏阳已经在打了,听情报处的说,有个姓胡的女孤儿院院长在带
着孩子转移的路上跟鬼子狭路相逢,胡院长……以身为饵,引开鬼子,保住了……所有孩子。”
赵子立哽咽片刻,用颤抖的声音道:“胡先生,您胡家的孩子……不论男女……都是好样的,我代表国家谢谢您!”
电话垂落下来,胡长宁眼睛发了直,后面的话,什么也听不到了。
后院,毛毛的话还没说完,只听砰地一声,胡刘氏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
奶奶刚好赶来救人,苏铁仍然冷静如山,为毛毛一点点擦干净脖子里的淤泥,细细辨识孩子几乎语无伦次的话语,什么妈妈带了好多孩子,宁肯自己饿着,把东西让给孩子们吃,什么妈妈让他和另外两个孩子分头报信,妈妈说他回家要孝敬太外婆和外公外婆……
苏铁一边做事,一边告诉自己,决不能慌,决不能垮,女人身体弱,遇到这种事情靠不住,胡长宁不是做大事的人,小满只会瞎胡闹,而毛毛还这么小……
奶奶打了温水过来,用颤抖的手放下,苏铁无法面对那惨淡的容颜,对这位老人家的敬意油然而生,用呓语般温柔的声音道:“您去歇会,我来!”
小满不知何时回来了,跑得满头大汗,脸上略微肿起,更显得目光呆滞。奶奶突然发了怒,抄起一个火钳砸了过去,喝道:“快把你妈妈和秀秀背去躺着,快去!”
小满仍没回过神来,只是身体已经木然开始行
动,先将胡刘氏背到客厅,放在沙发上躺下,瞥了一眼犹如雕塑的胡长宁,又出来背秀秀。
秀秀打开他的手,他仍然固执地将她抱起来,感觉到那轻飘飘的分量,不觉手臂紧了紧,秀秀突然狠下心来,死死抱住他的脖子,咬着他的衣领低低呜咽,整个身体重了许久,似乎要炸裂开来。
小满脚步一顿,在她耳边咬着牙道:“还有我!”
他把秀秀同样放在客厅沙发上,转头扑通跪在胡长宁面前,哽咽道:“爸爸,姐姐曾经说过,要跟姐夫合葬。我知道,胡家的儿女死在外头的太多了,可是,姐姐胆子小,恋家,不应该孤单单留在那么远的地方,我想……想把姐姐带回来。”
胡长宁仍然是一副木然的表情,眸中水花翻滚,一点点抬起右手,以极小的幅度挥了挥。
小满扶着茶几艰难地起身,一步步挪出客厅,看到梧桐树下一个风尘仆仆的高壮身影,喉头无数个声音涌动,惟有一个犹如削尖了戳出喉咙,“表哥,姐姐没了!”
刘明翰显然已经在院子里站了许久,泪水在脸上冲出几道黑色痕迹,看起来愈发面目狰狞,眸中却已经全无光亮,仿似两汪幽幽的深潭。
听到声音,大家齐齐涌来,连胡刘氏也在胡长宁搀扶下出现在客厅门口。
明明分别多年,却无人有重逢的惊喜,刘明翰一张张脸看过去,把这些脸孔于记忆里的笑脸重合,咧
了咧嘴,露出几颗白森森的牙齿。
他不咧嘴还好,一笑之下,哭声轰然而起,他一点点把嘴角收回来,垂下头对自己说:“对不起,妹妹,我回来晚了!”
“好消息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小穆欢欢喜喜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大家还没看到人,就听他在外头高声叫道:“小满,快弄点好吃的犒劳我,你家湘湘有喜了!”
无人回应。小穆冲进家门,看到大家都在,颇有几分诧异,不过很快释然,眼珠一转,夸张地摇晃到奶奶面前伸着手讨赏,“奶奶,你有重外孙了,大喜大喜,表示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