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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第2页)

吕蒙被刘基一番打量,却好像没有留意到一样,只忙着在盔甲兜里掏东西,终于,摸出三张烧饼来。“吃了吗?”

他一边问,一边把其中两张饼塞到刘基手上。

刘基差点没反应过来,只能顺着接过:“来得突然,确实还没有。”

其实说“突然”

,那还是比较温和的说法。当时还是下午,刘基照常在地里料理瓜果蔬菜,一只手里还攥着书简,时不时看上两眼,背上几句。突然就有两名士兵——就是后来带到这里的两位——踩在陇上,说吕司马有请。刘基其实并不知道谁是吕司马,但两名士兵仪容严整、兵甲肃然,一方面对他毕恭毕敬,另一方面,又几乎是不由分说地把他送上马,一路往北骑马入林,又在密林山路上踽踽而行,才最终来到这里。

刘基平日里只吃两顿饭,从清晨至今,肚里早已空空荡荡,所以既来之则安之,拿起饼就大嚼起来。饼皮薄而酥脆,夹着肉馅,居然还是温的。

“这边的饼虽然好吃,但不顶饿。如果是你们青州的大饼,抹上酱,夹上肉块,吃下两个,打一整天仗也不成问题。那滋味,真是让人想想就停不下来。”

吕蒙一边吃得满嘴都是,一边含糊地说。

听见“青州”

,刘基两三下咽掉口中的食物,端正姿势,问出一直想问的话:“我一介草民,既没有功名才名,也不擅武术兵器。司马何以特意将我带到这荒山野岭来?”

吕蒙笑了笑,将两只手往裤子上随意擦了擦,然后拍着刘基的肩膀说:“欸!先不说别的,你当然不是普通的白衣。这一点我们都清楚。你是大汉齐悼惠王刘肥之后,故扬州牧、振武将军刘正礼之嫡长子。在将军不幸病殂后,你主动分兵、散财,白身守孝。三年后与族弟隐居乡里,躬耕读书,乡里只知道你为人善良、品行端正,却不知道原来身世显赫。”

这几句话终于戳到了刘基心里最敏感的部分。他立即站起身来,沉着声音,说:“既然吕司马对在下了解得这么仔细,应该知道,家父和孙家虽然曾经有睚眦,但仙去以后,回乡安葬等事宜正是孙将军帮忙操持的。包括我们寓居于此,也是得了孙家的庇护。所以往事诸般已经过去,我只愿苟活于田垄之间,照荫好幼弟、妇老,绝无他念!吕司马这番动作,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刘基的父亲名为刘繇,是正统的大汉宗室大臣,历任扬州刺史、扬州牧。当时整个扬州山头林立,孙策从袁术处借兵,横扫江东,将刘繇赶到豫章,又接连击败王朗、严白虎等人,被表为讨逆将军、封吴侯。刘繇最终在豫章病逝,当时刘基才十四岁。

昔时宗室大族的浮华,一朝散尽。刘繇本是青州东莱郡人,家老、宗长皆不在扬州,加上战乱离丧,自他殁后,家里竟然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老人。

刘基最记得的,是那些跟随父亲辗转数年的将校们,在一个晚上,全部坐在刘家的院子里。月色惨白,一地流银,将校们像一尊尊石墩,将院子拦得密不透风。

刘繇手下部曲繁多,各自掌兵,合有万人之数。他们聚在一起,既可以胁迫刘基做任何事情,也可以投靠天地间任一股势力,甚至可以把刘基的头割下来,当作献给某位新主子的礼物。

但他们说,刘扬州虽然有点迂腐,却持心公允、清廉正直,对大家毕竟是有恩的。如果刘基愿意继续,那就带着大家一起投奔荆州刘表。如果顺利,当个县令、太守,问题不大;哪怕部曲真的被刘表拆分、侵吞,也得给刘基几分面子,在襄阳任个公职。

不管怎么说,总有机会跟姓孙的报仇。

刘基最终没有那么干,而是遣散了所有部曲,甚至将家里的财货都分了出去,让他们自己决定未来怎么走。治军的事情他不太懂,也没有争雄、纵横之心,那金雕玉砌、恢弘秀丽的楼房,已经在他眼前塌了。他也不像其他人那样,觉得孙家有着速亡之象——确实,他们肆虐江东,横加杀戮,刘基以前认识的世家公子们无不是唾口大骂。但也许,汉室这座破房子,就是迂腐老旧,就需要这样凶猛的雄狮去震吼、去摇碎,才有崩塌后重生的可能。

其实他也自嘲:说白了,还是懦弱。对他而言,身边人安安稳稳保住性命,比那些治国安邦的远大理想,要重要得多。

于是安分守己,先是严格按照礼制守孝三年,然后就带着一家人隐居田垄,闭门自守,断绝交游。不仅自己,也不让子弟任何人参赞功名。为的,就是能在孙家势力下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

去年,孙策遇刺暴亡,少主孙权继位,一时四方震动。饶是如此,刘基也没有去关心任何事情,包括那位十九岁的江东新主,他也只是略有耳闻。

没想到,孙家还是要赶尽杀绝!

见他突然站起,吕蒙却只是笑着,抬着眼,饶有兴趣地问:“是吗?公子觉得,我有什么误会?”

“我在来的一路上,也不是没有打听。”

刘基镇定心神,说,“哪怕不涉官场,这豫章郡里大小官职多少还是有所耳闻,但吕司马的名号,确实不常听说。你的士兵告诉我,大人这位别部司马,手底部曲仅不到千数,但尽皆精锐,而且直属于讨虏将军,自由调遣于江东诸郡,不受各地太守、都尉管制。”

“大体没错,但数量不对。”

吕蒙纠正道,“就我所做的事情,就连底下将士,也不能知道我准确的兵力有多少。”

“既然如此,大人负责的只能是孙将军个人所忧,而且秘不外宣之事。我想,我这个扬州牧的后人,虽然毫无威胁,但也许正是这样的一件事。司马如果在这里将我刺杀,只需要简单推说是山越所为,即可死无对证。”

刘基缓缓咽下口水,继续说:“否则,既然此时此地不会出现山越,大人就没有必要埋伏在这里。”

沉默。

吕蒙似乎想了好一阵子,或者说,观察刘基的脸观察了好一阵子,然后突然站起来。他的身高比起刘基其实还矮半分,但两臂粗实、腰背鼓起。月华初上,碎步林间,在逐渐笼合的漆黑夜色里,这身影就像能把刘基吞没。

“好吧。”

他像低吟一样说。

随着他轻轻摆手,四周林子里突然传出大量枯枝残叶碎裂的声音。其实每个士兵都只走了一步,干脆利落,但在满目漆黑里,声响迭出,就像突然张开了巨大的包围网,将吕蒙和刘基缚在中间。刘基甚至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看见吕蒙指挥的,但转眼间,林里风里已经布满白森森的目光。他还听见“咔吱咔吱”

的微响——那是长弓拉开的时候,弓身形变颤抖的声音。

居然有这么多人。

无论是走来的时候,谈话的时候,还是吃饭的时候,他都完全没觉察到周围隐藏了这么多士兵。

太多了。

也……太多了吧?

刘基想到什么,突然心中澄明。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打出手势,而是骤然俯身,腰臀往下一沉,重新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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