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如钦还不及开口对答,却听陈则铭又重道:“罪臣只求一死。”
众人都有些愕然,面面相觑。
本来皇帝按下这重罪不提审亦不宣罚,杨如钦便知道他并无杀陈则铭之心,此番他戴罪立功,就更没了杀他的道理。这当口宣他入宫,摆明已经是准备饶陈则铭一命,人人心知肚明,只是等皇帝自己挑明罢了。
而刚刚那句问话更是表明皇帝已准备从轻处理。这紧要关头,陈则铭本人却如此的不识抬举。
杨如钦回头看,果然皇帝已经沉了脸,那份来之不易的好心情被陈则铭一句话打得烟消云散。
杨如钦心中奇怪,若是陈则铭真执意求死,为什么又要自己特意去陈府拿了这块玉牌来,看皇帝神色,这玉牌当真打紧,必然牵扯了些旧事,导致皇帝一看便心软。他为自己铺的分明是条生路。为什么此刻又执意求死。虽然满心疑惑,却顾不得细想,只低声道:“陈将军只怕是伤后入狱伤了身体,神智昏沉,胡话当不得真,万岁……”
皇帝也不理他,只看着陈则铭。
陈则铭果然抬了头,目光坚定道:“罪臣险些伤及天子,论理论情,于法于度,均是断不能赦,请万岁依法处治。”
这一来,理直气壮得连杨如钦也有些哑口。
皇帝的眼色更阴沉,屋中无人敢再进言,颇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寒意。
陈则铭却并不避开他目光,两人如此针锋相对对视了片刻。
皇帝移开视线,似是努力遏制住了怒气:“此事……容后再议。”
杨如钦松了口气,陈则铭低下头,皇帝起身,立了片刻,突然抓住了手旁茶盅。
猛见一物迎面掷来,陈则铭听风辩物,侧头避让,那物擦着他鼻尖而过,砸在墙上,撞得粉碎,茶水顺着墙流下来,颇似水墨山水。
太监惊道:“万岁。”
皇帝怒气未消,看着低头不语的陈则铭,平息了片刻,复又露出一丝笑容,点头道:“好,你当朕真不敢杀你是不是!!”
杨如钦连忙跪下,沉吟片刻:“万岁……果然这么做的话……那和恒也算不虚此行了。”
皇帝一窒,狠狠剐了他一眼,终于拂袖而去。太监宫女慌忙追了出去。
待脚步声都远离,杨如钦转头看着陈则铭,摇头道:“将军你……何苦如此。”
陈则铭仍跪在原地,并不言语,半晌终于垂下眼帘。
此刻已经临近深秋,夜风习习,吹着人身上掩不住地生寒,陈则铭将衣服扯紧了些。耳边响起呜呜似哭泣之声,回身看,身后空无一人,只见秋风卷起落叶,低徊而去。
他凝视在被夜色染成褐色的两堵宫墙,这条路他走过许多遍,那墙后原本有他的爱人和君主,此刻却都不存在了。
杨如钦见他停步,也转了身来,低声道:“怎么?”
前面的太监见状,提着灯笼也站住。
陈则铭低声道:“又是秋天了……”
杨如钦疑惑顺着他目光看过去,黑暗在路那一端聚集,其他的什么也看不到。
陈则铭看着他,那神情却象在看另一个人:“……杨梁最后一次便是初秋出的兵,他曾说过……”
杨如钦莫名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昏黄微弱的灯光下,他这个样子和杨梁特别的像。
……也许是希望将来某一天,事情步入绝境前能峰回路转,每个人都尚有余地可以周旋……
杨梁说这话时带着的那丝不确定和灯下那个带着犹豫怜惜的神情,他终于能慢慢地解读。
也许在很早,杨梁就已经知道事态可能会发展到一个不能收拾的地步,他是那样了解皇帝的秉性,明白那样的恶意妄为会带来什么,所以他给了自己那玉牌,所以他说了那个故事,所以他向皇帝举荐自己,他穿针引线,只是希望能尽可能的缓冲皇帝与自己之间的冲突,希望能给每个人一个机会……
只可惜,那样的煞费苦心,到头来,还是免不了空忙一场。
不可能的,杨梁。
陈则铭轻轻摸着脸上的伤痕,那瓷盅绽开时,一个碎片在他脸上划了过去,而他已经觉察不到这样细微的痛楚。
不可能了……
……这样的仇恨只能……不共戴天。
他被自己的想法惊住,刺痛般深深吸了口气,猛然颦眉低下了视线。
次日,皇帝庭议陈则铭之事。
陈则铭平日为人谦和,鲜少树敌,而他与皇帝那挡子暧昧,日子久了众臣也都已有所耳闻。此番见他锒铛入狱,群臣惊讶之余,又见圣上对此事一直刻意不闻不问,分明有袒护之意,都生了这是皇帝家事的感觉。
而上次杨如钦为陈则铭开口求情时,众人虽然不说话,万岁面上那一丝微笑还是看得很清楚的,对此事将会怎么处理早都心下有数。
皇帝自己若不计较,众人又怎么会强出头。
于是这次皇帝再问,便不谋而合统一了口径,纷纷表示应该从轻处理,以笞杖贬职之类手段小视惩戒即可。
偏生皇帝听了面色阴沉,不言不语,众臣心下惶恐,不知马屁如此用力为何没拍到位,都看着杨如钦。
杨如钦跨出班列道:“按律应斩。”
众人哗然,都道不可。皇帝皱眉。
杨如钦环视一周,继续道:“可匈奴未平,此刻人才难得,斩了未免可惜,再者若杀之,难免被匈奴人笑自毁长城,损伤陛下圣誉……他苦心找到万岁遗失的玉佩,可见悔改之心甚重……”
皇帝打断他:“你这不过是求情而已,和他们说的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