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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第3页)

那老头刚把过笼搁在赌师的右,朱瞻基便立刻把自己的过笼推到左,表示愿意对战。然后他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把一个布袋扔上桌面,放在过笼旁边。袋口没束绳,被这么一甩,从里面骨碌碌滚出十几枚晶莹珍珠。

这个举动,在场内掀起一片惊讶的吸气声。斗文虫讲究的是对押,一边下了彩头,另外一边得押下等值的物件才行。这一袋珍珠怕不得折个几百两纹银,若非对自己的斗虫有绝对信心,谁敢这么下。

“在下洪望,愿与阁下一谈。”

朱瞻基道。

汪管事没想到对面这公子一上来玩大的,脸色颇有些不自然。可他往对方罐子里一看,乐了。那虫须子枯短,项颈浅勒,一对大牙黯淡无光,一看就是时令没调理好。八成这贵公子是个羊牯,被人拿养废了的蛐蛐给诓了,还不自知。

这种大便宜,可是不占白不占。汪管事对赌师道“我今天没带那么多财货,对面的朋友想对押,稍后立契取货,绝不拖延,请棚里的作保。”

赌师一点头,表示汪管事是老客,赌场愿意作保,问朱瞻基愿意不愿意。太子自然是从善如流。

一见汪管家接了这一注,棚内气氛一瞬间达到。几百两的赌注,少见这么重的彩头,每个人的呼吸都粗重起来,一时间喧哗声四起。赌师不得不唤来几个打行的壮汉,维持秩序。

于谦心里一阵打鼓,他虽不懂斗虫,可也看得出自家虫子品相较差。这本来就是朱瞻基在街上临时买的,根本没精挑细选,也没悉心调教,输了珍珠不打紧,耽误了荐船的大事可就糟糕。

朱瞻基可不知于谦的忐忑,他信心满满地拈起一根牛筋草,和汪管家开始战前的挑逗。草尖拂着蛐蛐长须,要把战意催出来。

汪管家带来的这只文虫,黄头铁项,色如旧铁,上铺紫丁斑。搁到秋兴时节,这品相不算上佳,但在文虫里已是极少见的骁将。相比之下,朱瞻基那只就瘦弱多了,连腿爪都还没硬,爬起来软绵绵的。

汪管家一边逗弄,一边又多望了一眼,对面那蛐蛐无精打采,怎么挑拨都不爱振翅,须子都耷拉着,心里就更踏实了。

挑拨得差不多了,赌师喊声“开闸”

,然后拔走小木闸。汪管家那只气势汹汹扑过去,四牙刚一相触,怪事生了。它还未合钳出力,便遽然向后退却,仿佛碰到什么邪魔。朱瞻基那只稍微提起来点精神,朝它爬过去,对方又绕着躲开。

于是在斗罐里,出现了一番颇为诡异的情景骁将每次奋起攻势,都一触即退;弱军无甚战意,反而逼得骁将绕着罐子跑。看客们大为讶异,不由得议论纷纷。汪管家更是憋紫了脸,不明就里。

这两只虫足足绕了半炷香光景,都跑不动了。赌师见状,拿起木闸把它们分开,判朱瞻基勾胜两虫相斗无果,但场面上朱瞻基更胜一筹,是谓勾胜。

看客们爆出极其热烈的议论声,看不明白这回怎么打的。于谦在人群里长舒一口气,偷偷问太子到底怎么回事。

朱瞻基笑了笑,他岂会不知这只下品蛐蛐没什么胜算。但他之前在菜摊上弄了点椒叶研碎,和着一点点蜜水给它涂上,躯壳上便散出一种刺激味道。这味道最惹蛐蛐厌恶,对方再凶狠也不愿靠近。

说起来,这法子还是宫里的小宦官明的。他们斗蛐蛐怕赢了太子,便用这法子故意输。一来二去,朱瞻基现不对,这才把真相逼问出来。这法子只在宫里流传,整个京城玩斗虫的都还不清楚,江南人更现不了其中玄机。

汪管事的脸色一阵铁青,下巴微抖。一注便输了几百两纹银,就算是大盐商家的管事,也是剜去好大一块肉。他勉强双手一拱,说愿赌服输,当即唤来小厮取纸笔,要写借契。

于谦过去一托手腕,微微一笑,道“其实我家公子只是以虫会友,旁的还在其次。”

汪管事一听,顿时面露警惕,道“不知小老儿何德何能,得蒙贵家青眼相看”

若对方提出什么非分要求,他宁可赔这钱。于谦笑道“我家公子要去京城探望病亲,苦于五月水枯,情急不能行。求汪老念在他一片孝心,帮忙办来一份川上船的荐书,这赌注我们分文不取,荐书钞银依旧照付。”

洪熙皇帝确实“不豫”

,所以“探望病亲”

这话一点毛病没有。汪管事一听是为荐书的事,颜色稍霁。这事对别人来说棘手,对汪府来说真不算难。

汪管事问“你们打算何时启程”

于谦说“最好明晨那一班。”

汪管事一怔,这要得真够急啊他沉思片刻,说赌棚人多眼杂,我主家在邗江河畔有一处别业,毗近扬州所的码头。待我问问明天押船是哪个百户,打好招呼。洪公子索性在别业住上半宿,明日寅时出门直接上船。

两下谈妥,朱瞻基与汪管事便一齐离开斗桌,其他斗客迅补了空位,在赌徒们的哄喊声中又是一番激战不提。

几个人一起走出赌棚,路上闲谈起来。汪管事感慨说,去年他得了一只孝陵的青头大将军,打遍扬州无敌手。朱瞻基却不以为然,说真正的上品要去芒砀山找。当年汉高祖在这里斩了白蛇,蛇血洒在草间,从此这一带的斗虫都异常凶顽,旁虫绝不能及。

这一老一少斗蛐蛐的瘾头都不小,这一聊起来便滔滔不绝,居然颇生知己之感。吴定缘和于谦跟在后头,前者揣着珍珠一粒粒数着,后者一脸忧色,太子似乎对促织沉迷得太深了,这可不是好事。

汪管事自己有往来的小舢板,在水道间极方便。行将登船之时,于谦忽然想到,苏荆溪还留在客栈附近,正在采购路上用的伤药器具。他见太子与汪管事谈兴正浓,再看看吴定缘,心想太子身边得有人照应,只好自己跑回去一趟了。

他跟太子禀明情况,掉头奔向四里铺。其他人则踏上舢板,直奔别业而去。

要说扬州的景致,虽与南京只一江之隔,风格却不尽相同。南京忝为副都,街廊楼阁都有帝京气度,堂皇有余而灵动不足。扬州没有这种“威重天下”

的包袱,沿途风景便显得自在多了。

此时,小舢板穿行的邗江两岸,都是富贵大家的临江别业。各家刻意经营之下,每一处的绿植风格都决然不同。前一家是黄杨之间杂以鸡爪槭,以黄叶配紫花;后一家便养出一圈紫叶小檗刺篱,绕以樟树;甚至有的人家干脆不取木本,只以粉花绣线菊、马兰、贯众等堆栽而成茵圃,再搁几块爬满扶芳藤与凌霄的太湖石。

种种名色,各擅胜场,偏偏又连缀成片。是以船行江上,两边的绿植花色不断变换,时而妖冶妩媚,时而清新脱俗,绝无雷同之感。此时夕阳尚有余光,给这一片景致又染上一层半透亮的酡红,更增添了无限变化,令人目不暇接。

汪管事站在船头得意道“这还只是邗江昏景,若进了扬州城,更是不得了。俗话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任凭你在天下如何腾挪,终究要到我们扬州置业。”

他袖手一指远处的白墙乌瓦,道“你瞧,这一片都是金陵官员们的私宅。他们在金陵连十里秦淮都不敢冶游,都跑来这里纵情享受。”

太子默然不语,只是安静听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船行出去约莫七八里,便慢慢朝着邗江西岸靠去。岸上有一栋宽阔的大宅子,占地许有一二里,高墙深宅,马头墙层层叠落,依稀可见一片淡黑色坡顶。屋脊两头的正吻为吞口鳌鱼,垂脊还有二郎真君与哮天犬。汪极是徽州籍,自然要把别业修得与家乡风格无二。

舢板靠岸之后,天色差不多已完全黑透。汪管事带着两人绕到别业的侧门,走进后院。吴定缘最后一个迈过门槛,可前脚刚踏进去,心中忽生警兆。

他瞥到在院落的侧廊下搁着一个虎蹲小炉,炉上坐着一盆水,炉火旺盛,盆里咕嘟咕嘟煮着几枚上粗下窄的铜质圆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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