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郁的面部识别障碍症是后天的,在三岁之前他都能清晰地认出家里的亲人。
隋家人口多,隋郁和父母兄长住在山中的别墅里,时常有亲戚朋友造访。他小时候调皮,总喜欢一个人出门溜达玩耍,甚至偷了哥哥抽屉里的枪随身带着。可惜家人们津津乐道的狩猎故事从来没有在他眼前出现过,他唯一见过的凶猛动物,是一头带着幼崽的银狐。
遇见银狐那天,他一直跟在银狐后面追着它们跑,最后迷失了方向。在山中转悠的时候,他被石头绊倒,摔了一跤。家人找到他时,他头上鼓起一个包,正在哇哇大哭。在医院一番检查,没查出什么大问题。
但一周之后的生日宴会上,隋郁面前出现了无数个人形的怪物。
从睁眼开始,他看到的就是顶着母亲型、用母亲的声音说话的怪物。
跑出卧房去寻找父亲,他先听到父亲和哥哥的谈话,冲到楼下还未来得及扑到他们怀中,隋郁生生刹住了脚: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刚刚铲雪归来,他们晃动着混沌一团的脸庞,笑着朝呆的隋郁弯下腰。
“我吓尿了。”
隋郁说。
向云来不觉得这好笑。他听得糊糊涂涂的:“是头上那个包引起的吗?”
“我脑子里头还有些淤血,医生说,淤血散了就好了。”
隋郁揉捏掌中的象鼩,“但淤血散去之后,情况更严重了。他们的脸除了一片混沌,还长出了别的东西。”
象鼩在他的手心里蹭了又蹭,很依恋。它的小耳朵抖动,细长的尾巴挂在隋郁指缝里轻轻地甩,尖鼻子一下下地戳着隋郁的指腹。这好像是它表达安慰的方式,因为隋郁从向云来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不安和难过。
“不是你的错。”
向云来想来想去,也只能说出这样无力的话来。
他甚至有点恼恨自己了:油嘴滑舌也好,甜言蜜语也好,说啊,哪怕只说一句好听的话——可喉咙像打了死结,他称量不出隋郁二十多年来怎样沉重地度过,所有的安慰都轻飘飘的。
对父母和兄长的印象,就像方虞一样,只在隋郁的海域里留下形迹不清晰的碎片。年纪很小的他在恐惧中先学会了开枪和挥舞斧头,被他推下山的、被他砍伤的,都是想亲近他、保护他的人。就连父母也是一样:有时候他会忘记自己所见之物并不真实,举着餐刀和叉子往母亲胸口招呼。他们不舍得责备他,总会更紧地抱住他,在呜咽里亲吻他的额头。
隋郁每一次都怕得抖。
眼前所见并不真实吗?万一这些怪物才是真实的呢?那些落在纸上的、五官端正的东西,也许才是怪物对自己的美化?
他因此喜欢上了徒步旅行。在山林之中很少会遇到人,即便遇到了,也不必和他们攀谈太多。有时候他会戴上墨镜,看不清对方脸庞之后,对话才能够顺利进行下去。
他说得越多,向云来就越愧疚。他怎么会认为隋郁喜欢自己?回忆起这个念头,向云来耳朵都热辣辣的:隋郁看他只是看浓雾
里一盏灯,污泥里一块白瓷片,是因为他醒目、独特,不会有其他。
“这就是我的秘密。”
隋郁牵着他的手,“你看,我们都做过同样的事情。我因为看不清,你比我更正当,你是为了保护向榕。虽然是秘密,但并不可耻,好吗?”
顿了顿,他又说:“我不会把你的秘密告诉任何人。”
向云来点点头:“我的秘密对你来说也没什么特殊意义。你来这里只是为了找那个海域很特殊的人。”
隋郁:“那我岂不是掌握了一个可以用来要挟你的把柄?”
向云来:“……”
隋郁:“我们相互要挟吧,向云来。”
向云来捏着象鼩:“我怎么听不懂你们外国人说话。”
“是华人。”
隋郁说,“我用你的秘密要挟你尽全力帮我,你也可以用我的秘密来命令我,使唤我。”
向云来:“不行,那太卑鄙了。”
隋郁笑了一会儿L,轻声说:“你就是这种地方最可爱。”
向云来几乎要从沙上跳起来。他招架不了隋郁这种人,能面不改色说出令人面红耳热的话,也懂得利用自己的长相优势,来引诱喜欢他这张脸的人——是引诱吗?是引诱吧?向云来在心底骂骂咧咧地给隋郁安罪名。脑子仿佛还是热的,全是童醉海域里的火,但又凉飕飕,堆满隋郁海域中的暴雪。向云来没有精力去应付隋郁,他说出杀人秘密后,因为过分紧张和之后的骤然放松,头竟然晕乎乎的。他打算跨过隋郁去倒水,但抬腿的时候,直接歪倒了下来。
隋郁接住他,两个人一块儿L倒在地上。向云来最后的印象,是隋郁抱着他,蹭了蹭他的头。
这动作很像象鼩。隋郁一定也被象鼩影响了。向云来迷迷糊糊地想。他走在自己的梦中,脚下是赤红的火焰,头顶是飘雪的天空。
每次巡弋别人的海域,他总会在当天晚上做一堆与他人海域相关的梦。有时候海域的影响太过难熬,他要借助任东阳的帮助。一场激烈的情事能让他平息,也能清除他海域之中属于他人的碎屑。
现实中任东阳不在身边,梦境里隋郁正牵着他的手。他们踏进火里,踏进雪里,风吹得头打卷,隋郁用外套裹着向云来的脑袋,狠狠吻他的嘴唇。向云来还在晕,他想抗议,亲吻一盏灯、一块白瓷片,是不是太过分了?但开口只会让舌头寻到缝隙,钻得更深。
手在他衣服里游动。向云来悚然:他跟隋郁没做过这种事,这些是任东阳和他的回忆碎片。
他奋力推开眼前人。但一转眼又现他们栖身在暗巷之中,狼人在篝火旁起舞,精神体像雾气萦绕,他们在黑暗中摸索对方,用亲吻确认轮廓。
太多了,太浓了。向云来喘着气,浑身上下都燥热。隋郁的手很冰凉,金属一样在他的颈脖摩擦,并继续向下滑动,开垦衣服之下的位置。冰冷的触感抵达胸口,凉水一样顺着肚腹往下滑。向云来倒吸一口凉气,不得不抓紧隋郁的头。
隋郁跪在他面前
,无限贴近的姿势。他抬起眼睛看向云来。
向云来喉咙闷闷地喊了一声,腾地坐起来。他正在卧室的床上,象鼩从他身上像个毛球一样滚下来。房间里没有隋郁,向云来换了一身睡衣,但纽扣被解开了,隋郁送的月相表从胸口落到被面上。
抓起象鼩,向云来咬牙切齿:“你干什么?刚刚是你亲我?”
象鼩点头,邀功般爬到被面上吃力拖动月相表,把表盘贴在向云来裸露的胸口皮肤上,摩擦,再摩擦。熟悉的冰凉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