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归递了?一方丝帕给谢蕴。
哪怕是她还在琅琊王氏的时候,两?人都没有如此?动情地说过话。
对郗归而言,这实在是交浅言深了?。
她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对于谢蕴的决定,她深感同情,但绝不赞同,她什么都不想说。
谢蕴接过丝帕,轻轻拭了?拭泪,落寞地说道:“有时候,我也会忍不住想,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渡江以来,谢氏不知与多?少世家联姻,姊妹中也不乏嫁了?如意郎君的。可为什么轮到我时,偏偏就要嫁给这样的人?”
造化由来弄人,偏要巧妻长伴拙夫眠。
谢蕴这样的才学、这样的相貌,堪称这一代世家女郎中的佼佼者,可偏偏是她,与王定之年纪相仿,不得不接下与琅琊王氏的婚事?。
谢蕴的声音有些哽咽:“有时我甚至会想,便是因温氏叛乱而不得不和离归家的阿姊,也胜过我许多?。她尚且有余生可以选择,可我却永远都没有了?。”
“当年王谢联姻,本就是谢家高?攀了?王氏。如今谢家势重?,再也不可能让我与王家和离,给谢家女儿添个势利的名?声。”
郗归听着谢蕴平静的叙述,心中愈发觉得悲凉。
她想到了?白乐天的两?句诗:“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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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谢蕴这般名?满江左的才女,即便似曾经的郗归那般有着权倾朝野的兄长,也不得不穿上嫁衣,被?锁进婚姻的帘幕重?重?之中,在深宅大院中,日复一日地消磨掉与生俱来的生命力。
然而谢蕴说这些,并非是为了?抱怨。
她尽可能平静地看着郗归:“世家女儿,享受了?家族的照顾和教养,便该有为家族牺牲的觉悟。我这一生已经过完了?,我只盼着,以后谢家的女儿,再也不必受我这般的苦楚。”
“除此?之外,只要孩子们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不要像他们父亲那样愚蠢自大,我便别无?所求了?。”
“正因如此?,我必须离开建康,不能让婆母打着教养长孙的名?义,养废了?我的孩儿。”
“我心里知道,我这次的做法让叔父失望了?。可我听话了?这么多?年,真的只任性?过这一次。婶娘,我不会伤害任何?人,我只是为了?自己的孩子。琅琊王氏实在不会教养子弟,我实在不忍心也不愿意,任由孩子们一个个地被?养坏了?性?情。婆母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我送孩子们来谢家族学,我只能自己想办法离开建康。”
郗归知道,谢蕴的这一番话,并非是说给自己听,而是希望能够通过自己,传到谢瑾耳中。
谢蕴是极清醒也极聪慧的人,并不需要郗归的安慰。
她只是想,把?自己最真实的想法,传到自小濡慕的叔父耳中,让他不至于误会自己。
郗归叹了?口气:“你的为人,想必谢家上下都很清楚,大家都知道你的不容易,不会有人责怪的。”
一阵清风吹来,吹得新?叶在窗纸上打出婆娑的疏影。
郗归顿了?顿,接着说道:“会稽路远,你到了?那边之后,多?给家里写信。”
谢蕴知道郗归这是应承了?的意思,当即便要行礼道谢。
郗归微微倾身,伸手虚扶,示意南烛拦住谢蕴。
“你不必言谢。真要说起来,我对于此?事?的不赞同,远胜你的叔父。”
谢蕴的动作凝滞了?一瞬,她缓缓坐直了?身子,略带警惕地看向郗归,袖中双手微握。
“三吴形势之复杂,远胜建康与荆州。”
郗归毫不闪躲地直视回?去,“孙吴之时,会稽便是江南世族的天下,即便是孙策、孙权,也不能不为此?头?痛。”
“中朝灭吴之后,三吴世族虽然在朝中受到排挤,却从未放松过对江南一带的经营和控制,以至于朝廷所任之官,每每要与他们百般周旋,才能发挥作用,将江南粮米运至北方。更有甚者,沉迷于温软水乡的富贵繁华之中,渐渐背离了?读书?和为官的初心。你熟读史书?,一定不会对这些过往感到陌生。”
谢蕴神色暗淡了?几分,缓缓点了?点头?。
郗归知道,谢蕴并非什么都不懂的世家贵女,这位名?满江左的才女,她所接受的古代士人教育,要远远胜过她自己。
也正因此?,郗归毫不讳言地说道:“渡江之后,吴姓世族原本的势力范围被?侨姓世家侵占,他们虽然接受了?元帝践祚的事?实,却更加坚固地占据三吴之地,试图在有限的地盘里,攫取更多?的利益。”
“几十年来,三吴之地的百姓一直过得十分辛苦。而压迫剥削他们的吴姓世族,却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了?朝廷身上,以至于三吴地区的反心,竟然比荆州还要重?。当年苏氏、温氏叛乱,无?一不是利用了?吴地百姓对朝廷的仇恨,就连王重?之乱,也联合了?三吴乱民?。”
“在这种情形下,吴兴、吴郡、会稽三地的郡守人选,便愈发关键紧要。因为这三地的官长,不仅要平衡吴姓与侨姓、以及吴姓世族之间的利益,还要消解当地百姓对朝廷的仇恨,尽可能地维持江东的安定局面。”
谢蕴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此?时,方才重?新?抬起了?头?。
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细细地端详郗归,仿佛是第一天认识她一般。
郗归拿起茶盏,饮了?一口微凉的茶汤。
“大郎此?次前去会稽,是要做一方父母官的。你觉得,他能够担得起会稽内史这个位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