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两年前那次连道别都没有的分离至今,殷无峥都难能忘了朝安城的小凤凰,只是没料到重逢后竟是这样。
他看着垂着脑袋半点当年气焰也不见的凤栩,无计可施,也无所适从,他知道凤栩有多痛,即使是碎掉的白瓷,殷无峥也想攥在手里。
最终他也只是将凤栩打横抱了起来,轻声说:“沐浴的热水备好了,只是想你先吃些东西……我带你去。”
殷无峥的体贴堪称无微不至,将一身狼狈洗去的凤栩像黑夜中纤弱却妖冶的花,乌发垂散在身后,清隽又漂亮,只是苍白得过分孱弱了。
“陈文琅在哪?”
凤栩问。
好歹他还是在乎仇人下场的,殷无峥瞧他那副虚弱无力的样子,又想抱着他走,却被凤栩侧身躲开了,便也只能作罢,亲自提着灯在前边给凤栩引路。
凤栩早想过陈文琅过得不会很好,但才进地牢便听见里头凄惨无比的嚎叫声,直到他真正看见陈文琅,不由得愣了愣。
陈文琅并未被用刑,甚至连之前的伤都被好好地处理过,断手的腕子也被纱布包了起来,只是人被锁链死死束缚在木架上,不断地扭动挣扎,嘴里的惨叫也异常凄厉。
“是长醉欢。”
殷无峥将宫灯放在一旁,昏暗的地牢里便多了些许亮光。
凤栩便骤然明白了缘由,长醉欢的瘾上来有多痛苦没人比凤栩更清楚,眼下的确没人对陈文琅用刑,但陈文琅还是逃不开极刑,于是心中郁气终于得以宣泄,凤栩如寂灭星火般的眼神终于渐渐恢复了神采。
他转头看向殷无峥,说:“你终于做了件让我高兴的事,但宋承观的下落审出来了么?”
“快了。”
殷无峥说,“放心,谁都跑不了。”
凤栩瞥了眼已经被折磨到意识恍惚的陈文琅,心想宋承观这个女婿倒是也有点骨气,这幅狼狈样子了都没把有关宋承观的消息吐出来,不过也是,不说尚且能活,怕是还拿在外头如同过街老鼠似的宋承观当救命稻草呢。
走出地牢后,凤栩不经意瞥见了天边凄清的月,今夜是个好天气,他也是第一次扛过长醉欢发作,从前最长不过一日而已,却原来只要再坚持两个时辰,他便不必在孙善喜那个老阉人面前痛哭流涕地祈求了啊。
只差两个时辰。
但如今倒也无所谓了,往事已矣,前路崎岖。
凤栩没觉得重获新生,他只对下一次的发作赶到恐惧,从心底无法抗拒的怕,每一寸骨、每一滴血都在恐惧将要到来的折磨。
夜色下的皇宫也变得陌生,凤栩不知第多少次地觉得好累,他终于没了力气,眼前一黑,就这么倒了下去,但在意识消散之前,他感觉到自己落入了熟悉又温暖的怀抱。
再一次从净麟宫的寝殿醒来时,凤栩已经要对自己究竟还要活多久而感到厌倦,他能感觉到腹中饥饿,也不知道自己多久没吃东西了,他曾经听兄长说过,没有人会在有食物的情况下被饿死,如今的凤栩却想要反驳他,会有的,倘若活下去意味着生不如死的折磨,倒不如死了干净利落。
只有活着的人要承受痛苦。
他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只觉得外头还亮着,便又阖起眼来。
凤栩听见了开门的的声音,便拖着虚弱的身子翻了个身——他暂且不想听见殷无峥说话,也不想和他说话。
但凤栩没料到,开口的是一道裹挟惊喜的女人声音。
“阿栩,你醒了?!”
是陆青梧。
凤栩愕然睁开眼,猛地撑着身子就坐了起来,却因太过虚弱而眼前发黑,又狼狈地迭了回去。
“你……”
凤栩半撑着身子扶住额角,还没等他说什么,陆青梧已经飞奔到他面前来,一边扶着一边低声说:“别急,慢一些坐起来。”
陆青梧是将门出身的嫡女,执剑时飒落,平日里又温柔,凤栩从前很喜欢这个与兄长一样疼爱纵容他的嫂子。
他坐稳后缓了口气,再瞧陆青梧时,也做不出声色俱厉的陌生样子来,面色复杂地叹了口气,忽地伸手指向摆着铜镜的桌案,“珠钗在第二层抽屉的匣子里,那是哥亲手做给你的。”
陆青梧闻言一顿,目光发怔地瞧着眼前苍白瘦弱的凤栩,这也是她的弟弟,可她几乎要认不出了,从凤栩一开口,便更加陌生。
血脉
“阿栩。”
陆青梧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怜惜又心痛地轻声道:“你终于肯认我了呀。”
凤栩笑了笑,并未回应这句话。
能威胁到陆青梧母子的人他已经除掉了,如今只剩下一个殷无峥,他杀不了殷无峥,便只能按殷无峥说的活下去,只要他活着,陆青梧母子便不会有事。
过去与故人都不应当停留于此地,凤栩沉默了半晌,才轻声说:“凤家人命不好,连累了你,可哥哥到死都没松开手,一直攥着那支钗,去拿走吧,那是他留给你的。”
陆青梧当真是个坚韧的女子,她眼眶红了一圈,不知是为早逝的丈夫,还是为眼前大变模样的小叔,在凤栩温和平静的注视下,她道了声“好”
,便起身去寻来了那支珠钗。
她将钗插入纨成髻的乌发间,又坐回了床榻的边缘,将一碗清粥端起来,如同寻常人家的母亲一般,对凤栩说:“都是一家人,没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来吃些东西吧,殷……”
陆青梧一顿,像是忽然不知如何开口,斟酌了须臾后才叹道:“他说你许久没吃东西了,阿栩,事已至此,活着才最要紧,你何苦作践自己的身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