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颂清仍是那副温文儒雅的口吻,含笑道:“说来也简单,凤氏旧主尚在,此次天灾,尽可由他担下,届时处死旧主,还朝安与天下安定,岂不一举两得。”
“好个一举两得。”
开口的是庄慕青,他是正儿八经的文臣,比晏颂清这个自诩儒将故作温和的武人更为文雅,连讥笑都带着书卷气。
“坊间流言的确蹊跷,分明是有心人故意为之,即是如此,该当寻出那人重罚以儆效尤,而晏小将军却只想如何粉饰太平,恕下官直言,晏小将军领兵征战时,倘若敌军出招,便只守不攻么?!”
这二位不睦已久也是常态,而且这恩怨从他们父辈便有,但庄慕青此前从未这样言辞犀利地当众斥责过晏颂清。
这番话相当不客气,晏颂清的脸色微沉,笑意散了个干净,他冷声道:“暂解燃眉之急而已,何况庄大人就怎知此事必有人从中动手?”
“晏小将军从戎,什么事都想着打打杀杀。”
庄慕青斜睨他一眼,便俯身对殷无峥道,“臣有一计,坊间传闻无非诟病陛下之出身,但此次城南水灾,我主亲赴,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实为明君贤君,敢问大启及历代前朝君王有几人能如此?!人言固然可畏,却未必不能为我所用。至于凤氏旧主,即便此次杀之,那下次、下下次又当如何?此次传言来势汹汹,必有人在背后兴风作浪,不彻查捉拿此人严惩,朝安城必无宁日!”
庄慕青此言也并非出自私心,即便他敬佩旧主护亲之心,但他是新朝臣,倘若此次不得不杀凤氏子,他自然不会说半个不字,可此次不止流言蹊跷,城南水灾瞒报一事,庄慕青也有所怀疑。
他自然见不得晏颂清那所谓的“一举两得”
,可当真是两得,又能杀凤栩,又能摘出去自己,当别人都是傻子吗?!
“说得好。”
殷无峥未瞧脸色难看的晏颂清,而是对庄慕青吩咐道:“流言暂且不足为惧,彻查瞒报官员,不可疏漏。”
庄慕青当即应是。
妒心
坊间流言不利于殷无峥,凤栩在净麟宫也听到了风声,但早朝后议政堂那段他却不知情,不过听允乐绘声绘色地讲完后,靠坐在短榻上的凤栩望着外头,轻声说:“晏颂清没动静?”
凤栩瞧得出这是个好机会,晏颂清定是要以一副忠臣口吻,将他这个前朝废帝推出去背锅。
允乐愣着摇了摇头,“不知啊,据说陛下将差事交给了小庄大人,就是庄慕青大人。”
凤栩便不作声。
庄家才是聪明人,庄廷敬入朝安城待皇帝的龙椅稳当后,从来不以从龙之臣自居,甚至隐有致仕告老的意思,如此一来,殷无峥放心,仍在朝中的庄慕青也能得重用。
陆青梧母子,如今就在庄慕青手里。
允乐见主子又开始怔怔地发呆,不由得无声叹息,退出门去不一会儿便端着个游鱼青花瓷的小盅回来。
“主子,这是咱们宫里炖得血燕药膳羮,您尝尝。”
“放着吧。”
凤栩这么一说,便是不想用的意思,一放大抵便是放上几个时辰,怎么端进来的,再怎么端出去。
允乐抿了抿嘴,他跟了凤栩这几日,也晓得主子不是个性情暴戾之人,这才大着胆子小心地劝道:“主子,总要顾着自己的身子呀。”
凤栩却笑了声。
他转过头来,瞧着年岁尚小的允乐,轻声问道:“你多大了?”
允乐有些腼腆地应道:“奴才十七了,打小就在宫里。”
“十七啊。”
凤栩缓缓。
宫中方寸,便是众生相,有人高高在上,翻手间呼风唤雨,有人卑微似尘,一生也挺不直脊梁。
允乐被分到净麟宫来伺候,前程便绑在了凤栩身上,他不免有些怜悯,寻霜的血仿佛还在明心殿的院子里,他们都没跟得上好主。
"
真是好年纪。"
凤栩慢声说道,像是叹息一般,“我十七岁那年,第一次见着殷无峥。”
大启靖王与西梁质子,前朝废帝与新朝天子,这两人的纠葛宫中早传遍了,即便允乐年岁小,可他自小在宫里,两年之前,他也曾经历过那靖王追着西梁质子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三年。
听凤栩提起往事,允乐小心翼翼地敛眉道:“陛下他…还是心疼主子的。”
凤栩便不再说话,平淡而死寂的目光又望向窗外,他瞧着殿宇层叠的影,这是一座琉璃玉瓦金碧辉煌的囚笼,可这也曾是他的家,天地广袤,倦鸟总要归巢,除了这里,他也无处可去。
允乐便无声地叹了口气,将那盅药膳摆在小几上,转身去收拾殿中的浮尘。
安谧寝殿忽地传来允乐一声惊咦。
凤栩瞧去,正见允乐站在铜镜前,抽屉开着,他手中拿着片碎瓷,口中还念叨着:“昨日碎的瓷盅分明收拾得干净,怎么还有一片……”
“放下。”
凤栩淡声。
允乐无端觉得脊背发寒,指尖发颤着将那碎瓷放回了抽屉里,余光瞥见抽屉中还有个精巧的小瓷瓶,他虽然年纪小,可到底在宫中这么多年,自然晓得奴才的眼和手都听主子的,当即权当什么都没瞧见,将抽屉推了回去。
盯着他的那道阴鸷目光停留片刻,这才缓缓挪开。
允乐抬眸,便瞧见凤栩又是那副平淡到毫无生气地模样,正望着窗外出神,他还记着方才那一眼的阴冷杀气,当即不敢多瞧,匆匆垂眼退了下去。
傍晚时分,处理完政务的殷无峥才回净麟宫,凤栩仍靠坐在床边的短榻上,眉眼弯弯地笑说:“你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