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请脉的赵淮生神色复杂,低声说:“赵邝的事,你也知道了吧?”
“嗯。”
凤栩眉眼弯弯地笑着,似乎是乐见其成,轻轻地说,“是时候到了,不过他是咎由自取,不算冤枉,毕竟那可是——”
他倏尔一顿,仍在笑,却微微仰起脸,神情如似讥诮,叹息般地说:“人间极乐呀……”
粲若流火般的朝霞余晖落在他眉睫之上,映着那双毫无生机的眸子,涅槃浴火的小凤凰心如死灰,撑着他不肯化为灰烬的是执念。
“人间极乐。”
赵淮生急得直皱眉,“那算是什么人间极乐,你明明知道,你明明——”
他瞧着凤栩,是情真意切地忧心与不忍,这话也就再说不下去。
因为赵淮生知道,没人比凤栩更清楚他将要面对什么,别人或许不懂,可赵淮生知道凤栩为何急着赴死,他是大启的君王,他要留给自己最后的体面,而不是像赵邝那样不堪。
于是在凤栩的沉默中,赵淮生深深地叹息,“一时之欢终究是假,从来好梦易醒,长醉又岂能得欢?长醉欢,长醉欢,说得是易散彩云一场虚妄,小殿下,何苦呀!”
何苦呀。
凤栩无声地念着这三个字,自宫变至今,他活着的每一刻都好苦好苦。
清醒是苦,虚妄是苦,欢愉也是苦,那些刻骨铭心的旧伤在记忆中都泛起疼来,凤栩恍惚瞧见明心殿内痛苦哀嚎的自己,他看见自己崩溃地祈求着,脊梁与尊严都被那些人踩在脚下碎成了拼凑不回去的尘埃。
“太苦了。”
凤栩轻声说,“不是长醉欢毁了凤栩,是江山,是人心,是贪欲,还有……懦弱。”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凤栩了解自己,他没有天子的果决魄力,更没有挽大厦之将倾的能力,更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他还是当年弱小又无能的凤栩,摇摇欲坠的江山太重了,哪怕他竭尽气力也扛不起。
凤栩厌恶尔虞我诈的世间,更厌恶无能懦弱的自己。
“要让你失望了,赵院使。”
凤栩笑着,却比落泪瞧上去更难过,“我离不开长醉欢,你知道的。”
明心殿被焚毁那日,凤栩没想过自己还能活下来,在明心殿中被付之一炬的不止是院子里的海棠树,还有剩下的长醉欢,于是凤栩要见赵院使,他说出那句“天南梦孤鸾”
,赵院使便明白凤栩要什么了。
长醉欢,还有另一个名字,葬天南。
“我明白了。”
赵淮生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犹不甘心,“你再,你再好好想想。”
凤栩笑而不应。
赵淮生走到院门时,忽地驻足回头,那清瘦的素衣身影被笼在暮霞之下,赤色残阳为他镀了层模糊的辉光,似乎随时会同西沉的落日一并下坠,无数手掌贪婪地从暗处伸向他,将他裹挟着要永堕不见光的深渊。
恰好凤栩微微转过头,在日暮前最后粲然的一抹辉光中,浅浅一笑。
赵淮生知道,他不会求救,只会道别。
深夜,殷无峥自觥筹交错的宫宴上回到净麟宫,可时辰太晚,凤栩睡得又浅,他本想在偏阁内凑合一晚,却没料到在院子里瞧见坐在秋千上的凤栩。
“怎么不去睡?”
殷无峥宴席上喝得不少,走到凤栩身边时,伸手揉了揉额心,随后穿着他那玄色金龙衮袍坐在了秋千的另一端。
凤栩靠着秋千绳,抬眸往夜空中瞧,今日是个好天气,漫天星如雨。
而殷无峥瞧着凤栩,那双墨玉般润泽的眸子里映着明灭星子,浮光盈盈。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
凤栩轻声说,“父皇说初见母后那日,美人月下捧书,见之难忘,哪怕是商贾之女,也许她正妻之尊,可后来他才晓得,那晚母后瞧的是账本,才不是什么花前月下美人读诗。父皇便说,星星也好,月亮也好,诗赋也好,统统不重要,要紧的是那个人,我却不懂,想着若无花前月下,哪有一眼万年?不过现在明白了。”
殷无峥便问:“你明白什么?”
凤栩轻笑了声,“明白花前月下也没那么要紧,当年我邀你陪我赏月观花,眼下你与我同坐在此看满天星,可到底还是差了些缘分。”
彼时的凤栩一厢情愿,如今殷无峥亦是如此。
殷无峥沉默须臾,说:“不是你说的,纵使强求又如何,起码得到了。”
这话是凤栩自己说的,他还记得,当年他追着殷无峥闹得满城风雨,哥哥也瞧不下去他这样纠缠殷无峥,便摆了桌宴将两人都叫去,本想调和一番,可凤栩我行我素,他嚣张跋扈惯了,当着兄长的面便对殷无峥趾高气扬地说:“纵使强求又如何?起码得到了呀。”
如今想来,凤栩也不难理解当初的殷无峥为何对自己避之不及。
“强求的是人,不可求的是命。”
凤栩回忆着旧事轻叹,“殷无峥,当年既然做下决定,如今又为何反悔了呢,你喜欢的是什么,一个听话顺从的凤栩?倘若早知……”
殷无峥便问,“倘若早些知晓,靖王会听话顺从么?”
“不会。”
凤栩坦诚,又低声笑,“倘若是靖王的话,学不会听话顺从的,毕竟那可是名满朝安城不学无术的纨绔,行事骄狂,言辞跋扈,才不会管你喜欢什么样的。”
倘若两年前凤栩知道殷无峥喜欢乖巧温顺的男孩,也只会嚣张地让殷无峥少想那些有的没的。
他如今提起曾经的自己,就像是在说起其他人的事,殷无峥默然,半晌才轻声说:“不是听话顺从的。”
凤栩愣了愣,随即明白了殷无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