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缠绵病榻,对时事一无所知,却忘了还有聪明过人的毛毛通风报信。上头重用了方先觉等人,加上顾老先生是国民党元老,顾清明重新得到委派是迟早的事情,虽有国共双十协定在,这场内战在所难免,到时候该怎么办!
留在长沙么?即使在废墟上重建公馆,孤孤单单守在这里,肯定生不如死!
留在湘潭老家?她什么都不是,谁会理她呢?
留在顾家跟姐姐们勾心斗角?她不能生育了,顾清明也许不在乎,顾老先生也许管不了,并不意味着她们不想管,到时候又该是怎样恐怖的情形啊……
她悄然颤抖,再也不敢想下去,这时,苏铁拉着毛毛走向大门,用足以让所有人听到的声音道:“好好活着,就是对他们最好的报答!”
她一直绷紧的弦终于断了,身体一软,任凭自己落入他钢铁般的臂弯。
因为顾清明急着去衡阳和葛先才会合,早日开展工作,一家人离开长沙,马不停蹄往湘潭赶,准备在湘潭住一晚上,第二天再去衡阳。
从公馆出来,湘湘犹如活死人,再无任何声息。她一直盼着回家,到长沙走了一遍,却更加不知所措。她高估了对那个公馆的感觉,没有亲人,那里其实什么都不是。魂牵梦绕的长沙街巷,没有小满的嬉闹陪伴,跟异乡并无区别,念念不忘的长沙口味菜,没有奶奶的巧手,简直味同嚼蜡。
真的回不去
了,她的人生断了,断在去年生日那天的阵痛里。最美好的一切一去不复返,这漫长的人生,该怎么办?
并不是只有她一人在沉默。愈靠近湘潭,大家的脸色愈发凝重,当进白塘村的小路遥遥在望,大家纷纷探头张望,心跳如雷。
见杨秘书不停地瞄自己,顾老先生双拳一紧,苦笑道:“别担心,我不会避开,这是我欠他们胡家的!”
念亲睡了一觉醒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听到这最后几个字,立刻来了精神,指着自己的鼻子骄傲万分道:“胡家!我的!”
顾老先生凄然而笑,连连点头道:“念亲是顾家的念亲,也是胡家的念亲!”
坐在前面的苏铁似乎从沉睡中惊醒,慢慢回头看了一眼,顾老先生避开他的目光,用近乎自言自语的轻柔声音道:“小苏,到了美国,还请你多多关照!”
苏铁低低应了一声,颤声道:“我欠了胡家的情,应该还的!”
顾老先生终于明白他尽心尽力照看湘湘和薛平安的原因,微微一怔,良久才吐出一口气,引出胸口一阵闷痛,再也说不出话来。
恐怖的静默中,车已经从山间穿过,稳稳停在村口晒谷坪里。守在坪里的秋宝最先点燃竹竿上的鞭炮,朝毛毛狂奔而去,两人紧紧相拥,哭成一团。
鞭炮声接二连三响起,响彻宁静的山村,胡小秋和朱沛大步流星而来,一个重重握住顾清明的手,一个站在
苏铁面前垂泪不语。
湘湘下了车,第一眼就看到对面满山飘扬的白幡,什么都没想起来,人已经冲了出去。
人们眼睁睁看着一条黑影跳下晒谷坪,冲上一个田埂,一时竟无人能够做出反应,直到湘湘一脚踩进蓄了水的田里,才有人惊呼出声,只是湘湘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艰难地爬起来,近乎疯狂地向对面跑去。
念亲摇摇晃晃追了上来,只是人太小,趴在晒谷坪边上,怎么也下不去,他又急又气,望着呆愣的一群人嚎啕大哭。
毛毛和秋宝同时跳下晒谷坪,毛毛把念亲背好,念亲回头看了一眼,终于绝望,抱着他的脖子小小声道:“我要妈妈!”
毛毛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跟着秋宝在田埂上绕来绕去,一会就到了山崖下。秋宝将念亲接过去,让毛毛先爬上去,自己背着念亲一鼓作气冲了上去,和从小路绕上来的湘湘近乎同时到达。
“妈妈!”
听到念亲的呼唤,湘湘终于恢复一丝清明,朝他招了招手,从最近那墓碑开始,一个个看过去。
刘明翰、胡湘君、薛君山、胡湘江、刘秀秀、胡长宁、胡刘氏、胡湘宁、胡湘水……除了她,所有人的名字都在,一个也没落下,大家在这里团聚,悠闲地看乡邻们作田,看草木枯荣,日升月落。
原来,这里才是她的家。她突然理解了秀秀的心情,抚摸了墓碑上“胡湘江”
那冰冷的凹痕,只觉浑
身脱了力,靠在墓碑上怔怔地笑。
他们都在这里呢,死有什么可怕?
看到她脸上苍白而诡异的笑容,毛毛和秋宝交换一个眼色,都吓得瑟瑟发抖。念亲不知察觉到什么,硬塞进她怀里,张开双臂将她死死抱住,低低呜咽。
山风呼啸而过,吹得树林簌簌地响,真像往日一家人团聚的热闹景象。湘湘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抱住念亲,一种恐怖的痛从心头散布到全身,几乎无法呼吸。
“妈妈……”
念亲一遍遍地唤,拼命去亲她冰冷的脸,恨不得抹平那让人恐慌的笑。然而,无论他如何哭得撕心裂肺,她始终满脸木然,毫无反应。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清明抓着一把鞭炮过来,点燃扔在墓园高处,在震天动地的声响里一步步走向妻儿,湘湘终于回过神来,抱着念亲踉踉跄跄跑到墓园正前方,重重跪了下来,发出歇斯底里的呼喊:“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是念亲!我们回来了!”
山风阵阵呜咽,似乎带来亲人的回应。
“回来了!回来了!”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