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右手,压住左手背上的针头,坐直身子,说道:“这不是咽不下这口气吗?”
我拍了拍他的背,笑道:“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赶紧回去,劝劝大家别胡来,想办法先把正事干了再说别的。”
王百生已经高声大嗓喊护士:“拔针来,老子不住院了。”
几天后常占美告诉我,高家村老百姓答应让步,自己掏钱推了地,事情应该平息了,各回各家忙生活吧。
老百姓是舒服了,我的麻烦来了。我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回到乡政府了,因为杜胜友不认可,他说老百姓自己无权私下解决这件事情,该怎么解决,那是他当领导的事,老百姓打架闹事,完了私下商量解决了,那要他这个领导干什么?再说推广科学种田和推水平梯田,那也是乡政府的职责,老百姓说推就推,说不推就不推,政府的职责往哪儿摆?他这个乡党委书记的威信在哪儿体现?所以,杜胜友在参加年终全县工作会议的百忙中,抽时间给许副县长做了专门汇报,我不知道他汇报了什么内容,反正我再没回到乡政府上班。等我收拾完房子,准备回去的时候,杜胜友派人把我在乡政府的行李送进城里来了,他又调来了一位秘书,新秘书十分客气的代表他跟我谈话,充分肯定了我的工作成绩,诚恳指出了我的不足,千言万语归于一句话:“你就到某个机关上班去吧,别回乡政府了。”
这个常占美看来极其美好的工作调动,在我看来却是奇耻大辱,首先那不是正常调动,是人家乡政府不要我了,赶出来的。常占美羡慕的说:“管他娘的什么方式,进了城怎么都行。”
他想进城工作想疯了,看来我俩就不是一路人,他是想到城里工作,我是想干点实在事情。当然还有其他原因,常占美是想离董洁茹近一点,我却想远一点。所以,当常占美借调工作到期,准备回乡政府的那个晚上,我在南苑宾馆定了一桌饭,专门送他,请了董洁茹来作陪。
世事无常啊,二十天前,常占美喊“忙死了”
的时候,他是政府办的工作人员,我是乡里的干事,二十天后的今天,我是县工商局的干部,他是乡政府的干事,我在城里,他在乡下。呵呵,喝酒吧,常占美同学,人生不如意事,常据八九。
董洁茹一个劲替我夹菜,我说不爱吃肥肉,她把东波肘子瘦肉全夹我碟子里了,我说这条清炖鱼味道香,她又要把整条鱼搬到我面前,我说黄台酒真好喝,她说:“是吗?我尝尝。”
几杯下肚,常占美开始骂人,董洁茹“咯咯”
笑个不停,眼睛瞅住我不放,她几乎要跟我坐一条凳子了,她极尽温柔的说:“我爸说,春节过完我就进省城上班,寒雨,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常占美把一只酒杯子狠狠的摔了出去,巧巧砸到一个漂亮服务员的脸蛋上,那服务员捂着脸尖叫着跑了出去,她那叫声放佛被人强暴了似的,叫得我的手直打哆嗦,一杯酒倒不进嘴巴。董洁茹看见了傻傻的笑,说道:“你们两个男人不行,一瓶酒就喝醉了?看我,一个女孩子还好好的端端坐着不闹事。”
常占美坐直了,重新换了酒杯子,喊说:“谁醉了?程寒雨你醉了吗?”
我说没醉,心里好笑董洁茹在自己身上用了“女孩子”
这个好听的词,暗想:“女人和女孩子的区别在什么地方?是男人把女孩子变成了女人,我不信你董洁茹还是个女孩子,谁能证明?”
我相信,现在的女大学生,毕业了还是女孩子的,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她长得对不起大家,没有人愿意为她做改变的事。
我正在胡思乱想,包厢门“咣当”
一声响,从外面被人重重撞开了,两个脑袋亮晶晶的年轻人冲了进来,嘴里不干不净的骂,一人手中握着一块砖头,进门直嚷嚷:“哪个活得不了耐烦了,拿酒杯子砸人?是男子汉就站起来。”
门口那个挨酒杯砸的服务员指了指常占美,光头举着板砖就过去了。我吓了一跳,忙起身过去,挡在光头和常占美之间,劝道:“哥们,事情闹大了谁都不好。”
那光头直愣愣喊道:“不想挨揍的躲远点,知道老子是谁吗?告诉你,老子姓胡,这条街上还没怕过谁,灌两口尿就想撒野调戏妇女,让老子告诉你怎么尊重妇女。”
光头高高举起了板砖,这时换成了董洁茹被强奸似的尖叫起来,我相信那种叫声半夜里会吓着人的。她的尖叫声还没消失,门口立即围拢过来一群人,有的是宾馆工作人员,有的是来吃饭的客人,常占美在我身后酒醉得语无伦次,絮絮叨叨的说道:“姓胡的怎么的……的……了,我还姓……姓常呢,别手里提上一片砖头就当……当自己是黑社会,我怕过谁,……”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啪”
的一声响,板砖拍到了常占美头上,他慢慢的抱住脑袋倒在了地上。
“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董洁茹呼喊着跑了出去。
“这下热闹了吧?”
我对那个光头大声说,指着常占美,他脸角上流下一条血丝,一直流到了嘴角边。
“咣当”
一声,这次是板砖掉到了地上,我看见那光头眼里满是恐慌,刚才的威风不见了,想溜走,两条腿却不听使唤,站那儿瑟瑟发抖。宾馆的经理已经听到风声跑过来,看到这种情况也慌了手脚,指挥几个人抓住光头,还想来抓住我,我挣脱胳膊,冲着经理喊道:“先送我朋友去医院,抓我干什么,他死了你们谁都跑不了干系。”
那经理醒悟过来,一拍脑门,冲身边的保安和服务员喊道:“赶紧往医院送,他死了你们谁都跑不了干系。”
然后指着那两个已被抓住的光头和那个女服务员,对保安喊道:“把他们三个一块儿带走。”
于是众人七手八脚抬常占美下楼,围观的人群“噢噢”
的叫喊,过大年看大戏似的热闹。我跟着下楼,手里提着董洁茹的鳄鱼牌皮包,她被吓呆了,什么都不顾了,一张脸色煞白,两条腿抖个不住,下楼梯颤巍巍要跌倒,我只好扶着她一起走。她又一副楚楚怜人的样子,几次要依偎过来,我只好一次次将她推开。我忽然明白,这世界上没有英雄,或许事前想做英雄,出了事都是狗熊。两个光头乖乖的被众人扭着跟去了,到了医院,抖抖索索掏钱付药费,没了一丝的张狂劲儿,两个人衣兜翻了个遍,才凑了八十七块钱。还是我自己垫付了吧。
检查结果一会儿就出来了,大夫说常占美是酒喝多了,那一板砖拍下去,倒起了催眠的功效,他竟然是睡着了,除了破一点皮,没什么严重的,回去睡一觉酒醒了就好了。
真他娘的奇了怪了,一板砖下去,睡着了?
不知那个多事的家伙报了案,民警带两个光头和那个服务员去做笔录,也要我去一趟派出所,一路上,光头求我为他们说说好话。我忍不住想笑,想大声的笑。
于是,我在已经空旷了的夜晚的街道上,放声大笑。
民警瞥一眼我,嘀咕道:“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