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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韶华入梦来(第1页)

爷爷说过,一个人从落地的那一刻起,按照生辰八字,他的人生命运就已经命中注定了,不论是钟鸣鼎食的天潢贵胄还是泥床土灶的乡野寒门,不论是锦衣玉食的王侯将相还是孤苦伶仃的黔首百姓,命运已在他的前世里设定好了轨迹,连姻缘婚配都是个定数,他所能做的,只是在这个世上,在那摸不着边际,看不清前路的岁月轮回中,慢慢的煎熬老去,饥饱冷暖,风雨冰霜,喜怒哀乐,都由不得他自个儿挑剔。人,不过是风尘中一叶秋黄,春来发芽,霜降飘落,命运之神会把他带到该去的那个地方。

爷爷是贤哲至圣之人啊,这么高深的人生哲理,就像从他的烟锅子里冒出来,就像从他白亮亮的脑壳里渗出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连爷爷坐炕上看天气的那扇窗户都显得与众不同,仿佛大屋子的嘴巴,张着,向日头发出一个大大的惊叹,“喔”

我的生辰八字不大好,是爷爷说的。我出生时恰逢麦黄六月,正是一年里头天气燥热难耐,庄稼人青黄不接的时候。所以,当我人生的第一声啼哭声响起,爷爷便对着火辣辣的日头,伸出手掌,掐着指头替我算了命运,然后皱了皱眉头,摇晃着白亮亮的脑门儿说道:“这孩子,五行里头土旺缺水,竟是个劳碌命,就起个寒雨的名儿吧,克冲一下,方可保得一生无事。”

那天傍午,我刚出生,就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姓名:程寒雨。

我喜欢“寒雨”

这个名字,它多么的富含深意啊!

这是我到这个世上,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那年月真是个奇怪的年代,男人们把力气都花在开荒上,鸡鸣即起,披星戴月,热火朝天,比在女人身上干得还要欢快,直开得山头上扬尘飞烟,雄壮的号子喊得地动山摇,一棵棵参天大树砍倒了,运回生产队劈了当柴火烧,山坡平整出一块块女人肚皮一样平整的梯田,男人就把最后一滴汗水洒进梯田里。然而田地跟人斗气似的,种子撒进去,长出几撮子牛尾巴一样的小草来,哪里是庄稼啊?饥荒来了,一年连着一年,肚子饿了,人们什么都吃,山梁上最后几棵榆树,树皮被剥下来吃掉,树杆白生生翘那儿,就像一个人被脱光了裤子,白花花露了底儿,难看死了。我出生的那一年那一月,饥荒年景虽然过去了,但生产队的粮食还是不够吃。男人们洒过汗水的梯田里,麦子刚刚落了浆,就有人偷偷捋了麦穗回去度饥荒。没了麦穗,秸秆立在田地间,直杠杠指向青天,叫人看一眼心头顿生缕缕凄惶。刚犁完地的老黄牛看见了,几声长长的叹息,朝蹄旁小花狗“哞”

的叫一声,小花狗便“汪汪”

叫着配合几声,然后懒洋洋转身,找个草垛钻进去,把尖尖的嘴巴塞到屁股下,它懒得搭理这个纷扰的世界。

年景不好,杨家二赖子饿倒在自家灶台下,半死不活。他终于逮住了一只老鼠,那就是一顿晚餐,一只老鼠救下一条人命。王碎嘴女人不走运,没等到年景好转,就死了。她是肚子胀死的,她实在不该吞下那么多观音土,那东西吃下去拉不出来,肚子鼓得像一盆发起的面团,透亮得看得清里面的肠肠肚肚。终于,公社送救济粮来了,一车车拉进庄子,车轱辘的响声还没停下来,庄子上的人们,像蚂蚁一样涌向了生产队粮库。顿时,整个村子里又飘荡起欢声笑语,希望又回到了人们身边,死亡惨淡似乎是遥远的事儿。该忘的还是忘记了的好。那一天,车轱辘给人们带来了幸福和快乐,各家各户男人们忙着一袋袋往家里背粮食,激动的泪水打眯了眼睛,各家各户女人们忙着打扫干净磨台,笑靥盈腮,眉花眼笑,石磨在转,白花花的面粉一圈圈流淌,面的洁白,照亮了女人们的脸颊,漂白了也冲涨了女人的乳房,一会儿工夫,磨台上垒起一堆堆女人乳房一样诱人的山丘沟壑。男人们恨不能一头钻进白面里去。钻进白面里就是钻进女人的身子里,那是多么快意的事啊。

那年月,能勾起男人精神的,只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臊子面,和女人那凹凸有致的白亮亮的身子。

这样的美事好事却轮不到我们程家,连一粒粮食都没有进到我家厨房里。因为,在生产队那个牛皮纸封皮的账本子上,在爷爷的名下,成分那一栏中,清清楚楚写了“地主”

两个字。这两个字,跟押上断头台犯人背上背着的那副牌子上的“斩”

字差不多,换句话说,就是都是该死的。这就实在怨不得别人了。奶奶佝偻着腰身,几拐棍打跑了上房台子上“哼哼”

乱叫唤的大黄狗,大黄狗忙乱的脚步踢翻了一只碗,“咣啷啷”

滚出十几步远,碎了。爷爷收拾起他的茶罐子,他肚子空空的,他不想喝茶了。

阳光火辣辣的照着,叫人心里实在着急毛乱。

一连几天,庄子上骟驴拉动石磨“咕噜噜”

的声响,和别人家大人孩子,吃饱喝胀了高声打着饱嗝的声响纠缠起来,连绵不绝,我们这一家子就越加凄惶,日子难过啊。

母亲虽然正在坐月子,却和大家一样吃不饱饭。

母亲吃不饱饭,奶水自然不足,第一个遭罪的人就是我。

自从我落了地,肚子里一直空荡荡的,谁说少年不知愁滋味,叫他饿上几天试试?所以,我一天里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扯着嗓子哭喊,哭喊声从母亲的炕头上传出去,在偌大的院子里打着转转,然后进了所有的房间。那段时间,只要我放开喉咙,这一家子人就得停下手里的活,站的站着,坐的坐着,一个个脸上挂上了无奈的表情,等着我消停下来的那一刻,再去忙他们一辈子也忙不完的活儿。然而我却要一直哭下去,直到母亲把她那干瘪的奶头塞进我的嘴巴里。这样的时间久了,终于惹得几个叔叔忍无可忍,当着我的父亲的面,咒骂我简直就是一个“催命鬼转世的”

。就连那只挨了奶奶几拐棍的大黄狗,都被我的哭喊声折腾得一脸无奈,双目怒斥,嘴巴大张,一会儿一趟冲进屋子,趁母亲上茅房的工夫,冲我“汪汪”

叫几声,以泄它的不愤。

那段日子,正巧的赶上了二叔二婶子两口子闹分家,因为坛坛罐罐财产分配的大问题,二叔二婶子先跟爷爷奶奶吵,再跟兄弟们吵,然后大家一块儿吵,从清明节吵起,一直吵过了端午节,现在都到了六月里,家里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一家人还是没有一点欢乐,还在那里喋喋不休、持之以恒的吵着。特别是我的那个漂亮的二婶子,看上这样又看上那样,要了这个又要那个,简直没完没了,平日里文静贤淑的一个人,这时候转了性了,嗓门大得那只对我凶狠的大黄狗都受不了,受了惊吓,几天没敢进大院里吃食。现在加上我的哭喊声,这个家里越发热闹不堪。正在读高中的小叔已经不耐烦,他原本是走读的,这时侯提出要搬到学校里住宿舍吃食堂。这样的要求,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自然是奶奶,她老人家担心她的宝贝小儿子在学校食堂里吃不饱。

我的父亲那时是关山中学的教师,为了显示读书人文化人的清高,家里的事他一般不插手,整天躲在学校里教书育人,连带着避清闲。其实,这两件事倒过来说更恰当些。母亲生我的那天晚上,他都没回家。母亲疼得从炕头这一边滚到那一边,跟前却只有奶奶一个人忙前忙后的照看,伴随着我在这个世界上第一声哭声的,是二婶子和爷爷在上房里的吵架声,还有几个叔叔在煤油灯下,为下棋争执的吵闹声。

大院里热闹的很,却不小心逗起了奶奶的心疼病。

她老人家是累着了,也气着了,趴在上房炕上一声声的呻吟叫唤。这一家人又开始为怎样给奶奶治心疼病争吵起来。二叔站在下院里那株秋子树下,两只手叉在腰里,仰起脑袋,高声大嗓的喊道:“娘她老人家前些日子还好端端的,能吃能睡的,怎么说病就病了?都是大哥家那碎催命鬼给闹腾的,赶紧喊大哥回来,叫他掏钱给娘看病吧。”

母亲听见了默默掉眼泪,狠心的在我尚本娇嫩的屁股蛋子上掐了一把,我只好再一次扯起喉咙,大声哭喊。院子里二叔的声音再次响起,得意洋洋的喊道:“听听吧,这难道是一个月娃子该有的哭声么?再这样下去,别说娘她老人家年高体弱的人,就是我,也要被折腾病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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