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飞?”
胤禩在书房里看书看得久了,视力有些模糊,看见眼前陡然出现的人很是不确定。
“八爷还记得属下?”
于振飞的反应居然有些生硬,面前的人差点儿不记得自己了?
胤禩长身而起,笑道:“自然记得,你可不是爷的属下,莫要自轻了去。这个时候你不是该在广州?听说那里囤积物价民怨沸腾。”
于振飞看这人自然而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先前那点不快也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来,坐。”
胤禩指了桌前一方椅子:“这两个月府里事务忙,也未来得及书信知会,倒让你担心了。”
于振飞只想说:这都不是重点好不好?
只是胤禩又道:“你一路上京我自是欢喜,但京城情势不明,你这次不能久留。在我这里歇一晚,明日天不亮还是启程回去。客房收拾起来会惊动旁人,你不嫌委屈就在在书房里歪一歪罢。”
于振飞也不反驳他,只问道:“那王爷?”
胤禩道:“我习惯晚睡了,不睡也无碍。你若不习惯,我去后院也可。”
说罢就要放下书起身。
“王爷莫急。”
于振飞忙起身拦住胤禩:“我有话要说。”
胤禩心里明白大半他要说什么,因此也就顺势坐下,静候他开口相问。
于振飞吸了一口气,道:“王爷可是被皇帝软禁?”
其实他方才与胤禩直面而立,鼻尖都是这人松竹纸墨的味道,触手可及的距离让他将这个人看得更清,他很想问一句:是不是皇帝折磨你?你怎么瘦成这样?
但他理智尚存,王爷虽不把他当做下人,但也至多是个门人,连朋友都算不上。他们之间,远远不是能相互探问的关系。
胤禩没有察觉小飞的恍惚,他只平静地摇头道:“并非如此。睿郡王是我推荐的,自然要受些牵连。前阵子诸事繁忙,如今歇一歇也不是坏事。”
于振飞又不合时宜地想起那晃白的身体,和眉睫颤动的神情,顿时有些尴尬起来。
他清咳一声,敛了神色,才道:“王爷,粤海关的路子还在,我一直留着。这些年不就等着这一日么?只要王爷点个头,我就有办法把王爷送出去,连着睿郡王也没问题。”
胤禩一愣,神情莫测起来。
于振飞留意看去,果然在他脸上看见一丝松动与神往。心中大喜,此事可成!
但下一刻,这人面上的生气又离他而去,只剩了心灰意冷的坚持,他叹了一口气,道:“我不能离京,你只管回去。若有一天听见皇上派了钦差南下平乱,就手持我的印信上睿郡王府上,把他渡走。”
于振飞看着胤禩将一枚刻了‘八’自篆文的印章放在他面前,疑惑道:“王爷为何不走?”
胤禩抿嘴不言,抬头望窗外看去,仿佛看得见层层阻隔的紫禁城。
于振飞不能理解了,他只道:“莫非王爷还在等着起复的一日?”
你就非要给别人做奴才被人猜忌打压么?
胤禩回头,似乎是在自说自话:“你不明白,若我想走,如何有人拦得住?只怕我无论走到哪里,也放心不下……”
话说了一半便没了下文,于振飞不明其意,皱眉思索一阵恍然大悟道:“王爷可是担心祸及家人?这个王爷只管放心,我别的不说,早年行走江湖也会岐黄,总有些秘术药丸,想要假死病逝还是难不倒我的。”
这个胤禩倒真信,当年小飞也就一指摸出弘晖身中藤黄之毒的事情。
那晚他从养心殿出宫,的确想过要撇下一切一走了之,从此畅游名山大川,或是带着九弟南下出海。
但机会就在眼前了,也有人告诉他,一切具备只差他点一点头,他却从心里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来。
他可以自欺欺人说为了额娘他不能走,为了皇伯父他不能走,为了弘旺弘时大格格他不能走……但这都是借口,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他走不了了,无论是身,还是心。
于振飞等不到胤禩回答,却看见这人恍惚之后,露出一个极其认命的凄苦神色来,于是问道:“王爷可是有什么人放不下?”
“……是。”
胤禩直言了:“我不能走,我放心不下,即便是……”
于振飞很不喜欢看见这人面上露出这样的表情,但好像自从他认识这人那天起,这个人脸上就总是挂着无奈混杂了喜怒哀乐的神情。
他好像天生就适合这样的表情。
只是这一刻,于振飞不喜欢,因为他觉得这个表情是为了别人,一个让当朝廉亲王无可奈何的人。
“王爷何必自苦,若是王爷当真放不下谁,我定当尽力而为,想办法让这人一道悄悄离京,岂不两全其美?”
胤禩忽然笑地释然一些,方才那番纠结褪去。他笑道:“那人更走不了,他到死也被关在这紫禁城里了。比我好不了哪儿去。”
于振飞不解起来,莫非是天牢死囚?那可真不好办呐。
第二日于振飞无声无息离京,就像他悄然而来一般。他终于没能说动胤禩。这并不奇怪,从多年前那次相遇开始,他就知道这个人面目温和,内心却极难妥协。
他只是有些惋惜,昨夜二人皆无睡意,以茶代酒畅谈趣事。至此一别,再会何期?
隔了没多久,他听说了廉亲王远赴盛京陪伴裕亲王,再后来,听说廉亲王复宠于皇帝,大权在握,权势滔天。
至此,他明白这个人永远也不会同自己走了。
他自然为了他的复出而欢喜,但也藏不住有些失落,也许是因为他清楚,那些他一直弄不明白的事情,再也没有机会弄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