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的喉头在掌心里飞快滚动了一下,眼睛像某种只会黏随的幽光,整个身躯一动未动。
他放在那截脖子上的手指没有使劲,只虚虚搭着。这不致命,暂时也不是攻击,它或许明白。
他甚至拿手背蹭了蹭它的下巴,对于陆地上很多动物来说,这种动作仿佛具备奇特的安抚韵律。
手掌里的喉咙又是一下剧烈的滚动,很快又静止了,它似乎明白。
接着,他一一注视过那张脸上的神情,一眨不眨的灰瞳,停住呼吸的鼻子,再到紧紧闭起的鳃部。
另一只手照着尾鳍那个位置,又捏了一下。
人鱼看上去完全知道会生什么——从眉骨到下颌,那张瘦削脸颊上每一寸细微皮肉都迸出了一股巨大的控制力度——他再一次看到了完全大张的两片长鳃,只一瞬,那左颊皮肉狠狠一下扯颤,刚刚张起的鳃片就被按回了黑色际。
可怖形貌一闪即逝,快到看不清。
扣着脖子的手没动,艾格另一只手掌飞快往脚边按去——像是控制的力气全都使上了脸孔,鱼尾在不受控般抵贴过来,似要把人紧拢其中。冰凉鳞片下有搏动,他肩膀与手臂绷了绷,快要抵上小腿的黑尾才被按在原地。
没有声音在出,那不得动弹的鱼尾却好像整条都喘了一下,让人想到鱼类濒死前渴水的一下弹动。
手掌和鱼尾的僵持了有一会儿,人鱼左边的长鳃先是兽类在吃痛呲牙般地掀了掀,小半鳃片才蜷了回去。
艾格歪着脸看它。
这一连串动静持续了有多久,人鱼的眼睛就在他的面孔上凝了多久。他眼见暗流窜过那双灰瞳,巨浪打下一切涌动,幽暗重又统治深处。灰色竟能比漆黑更像深海。
夜风吹进门内,他确认了海水的气味全部来自眼前的动物。
第22章
伊登白的面色从半夜持续到了早晨,历经了一整个中午依旧没有好转,他躺上吊床的时候,就像一个病人躺上诊所医疗台。
他有一阵没和艾格说话,看向艾格的样子学足了巴耐医生,叹气,欲言又止,再放弃一切似地叹气。
直到他记起今晚水舱有人轮替夜岗,他们能有一个晚上不用面对那个小水池。摸上自己好受了一点的胸口,他喃喃自问:“是不是海上的生活都是这么考验心脏?”
他在吊床上转了个身,阴暗舱室里,对面同伴眼睛安然闭阖,丝柔软搭在侧脸。伊登试图也闭上眼睛,然而满脑子都是那张苍白滴水的脸悬在这红碧眼之前的样子。
“为什么我睡觉时要躺在吊床上做噩梦,睡醒还要在水舱继续做噩梦?”
被问的人将盖在身上的外套向上扯了扯,蒙住了红色顶。
回应他的是另一道醉醺醺的嗓音。
“噩梦?没错,整艘船都在做噩梦,我的建议是来一壶最烈的杜松子酒,然后你就有了和死人握手的勇气。”
听得出来凯里已经喝过了那壶酒,说话的时候舌头都在打磕绊,“明天值岗的时候你们可以试试这招——怎么?你们水舱的差事不顺利?”
“顺利?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和死人握手或者和一条志怪生物的尾巴握手,哪个更可怕一点?伊登双眼直地想,他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所见的一切告诉凯里,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明白压根不会有人懂他的恐惧。
最后他无精打采道:“……那人鱼爬出了水池。”
“它能动了?”
凯里想象了一会儿,“我倒是也想看看它怎么动的。白天值岗的那些人都说那动物可能快没气了,他们从来没见它出过水。”
“它经常出水,我们每次去它都醒着!”
伊登意识到自己从这份差事里收获的恐惧是别人的很多倍。
“它爬出了水池——它还在池边坐了会儿,尾巴像蟒蛇,能把人围起来!鼻子老在艾格背后嗅来嗅去!”
“它攻击你们了?”
“不是攻击——很多动物都会攻击,受到挑衅,咧咧嘴巴,它们就该咬人了。动物最凶猛的时候不过就是攻击的时候,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