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斟一杯,应龙问:“今日一游,不知星君可有尽兴?”
天枢虽仍不语,但终于张开了眼睛,荧黄光晕下,黑砾双瞳清明透彻:“龙王一日之约,究竟所为何因?”
“天下之事有因必有果,然而偶尔无因而为,随意随心,有何不可?”
酒香醉人,不必饮下已叫人微带醺意,龙性喜水,在热汤泉中的应龙更见慵懒之姿,只是一双金睛却依旧锐光迫人,“所谓全生者,六欲皆得其宜。星君难得下凡走上一趟,为何不借此机会,体会一下凡间七情六欲?”
“无此必要。”
“为何不必?”
天枢冷眼看他,显然觉得他的提议极为荒谬,“凡人生,对见、听、香、味、触、意之欲执着,故惧死。你我既非凡人,于六欲无求,何来必要之说。”
“呵呵……仙凡纵是有别,但六欲无求,倒不见得。”
他玩弄着手中杯盏,“神仙位居天极,衣霓裳,宿雕阁。成仙并非目盲舌断感观全失,嘴要吃,舌要尝,眼要观,耳要听,鼻要闻。若是当真无所求,何需受凡人三牲酒礼?若不惧生死……”
语中略顿,目中精光暴现。
“又何惧天覆地亡?”
池水暗生波动,涟漪荡开。
然而应龙却收回了一闪而逝的锐芒,依然笑得云淡风轻,全然不似曾说起叫人骇人生畏的话题。
他忽然涉水而来,凑近天枢身侧,“不沾六欲,那么七情呢?”
抬手撩起一丝被泉水濡湿沾在天枢肩上的湿发,意味深长地打量这张刚正严明,完全不带一丝私欲的面孔,“本座看来,星君并非不知,而是……不愿懂。”
七情之念,乃有喜、怒、哀、乐、爱、恶、欲,贪狼星君并非不闻世事、只知闭关修练为求万年长生的仙人,入凡降妖看尽世情的星君,又岂有不知之理。
却恰如应龙所言,知,却不愿懂。
对方咄咄逼人,天枢不由略皱眉心:“仙人司天,要的是公正,而非情念。”
奔波一日,不过是杀了几只小妖,本来是寻常不过,却不知是因为兰浴热气蒸熏之因,还是应龙那几句说话,让他觉得异常疲惫,然而他仍强打精神,正言道,“神者本非常人,岂可因情念无常,而至随心所欲,丧失公允,大乱纲常。天君亦曾颁下天规,严禁仙众妄动情念。”
自古仙凡有别,仙人高高在上,主宰凡生,却又与尘世隔绝。然亦不乏仙子偷入凡尘,与凡人两两生情,只是千岁仙人如何能忍受凡尘世俗、生老病死,每见情郎生死徘徊,便轻易施展法力,或借灵芝仙药为其续命,却不知,天道轮回,因果循环,有生方有死,有死亦有生。
生死簿上早有载,凡人岂可脱轮回?
应龙却是不以为然:“什么天规森严?他自己参不透,却要别人陪着糊涂。”
他凝视天枢,“星君怕是担心自己意志再坚,也敌不过情念无常吧?”
“荒谬。”
天枢神色未变,然而话中已有不悦之意。
能让这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星君心念动摇的机会实在不多,应龙又岂会放过,他不紧不慢地娓娓言道:“尚记得星君曾言,逆天无赦。然而星君却多次放过堕仙为妖者,是何道理?星君所言之公允,看来也不外如此。”
天枢无言,笔挺的身躯仍如以刚劲之力直插入水的木桩。
应龙强健的身躯伏身而近,凑到天枢耳畔,耳语轻喃:“若是舍不得,又何必放手?”
嘴角挑起一丝邪魅至极的笑意,“只要星君点头,妖帝宝座,本座唾手可得。新的帝座,尚需一副兽皮铺椅,上古雷兽,倒是个不错的选择……至于那位巨门星君,自会毫毛不差地交到星君手中——”
“嗡——”
泉水表面被骤然破分而开,一道锋锐的冷芒直指在应龙咽喉,没有任何预兆的杀招一闪而现。
电光火石间,玄黄乾坤钺破出虚空,一左一右夹击盘古凿,只闻金刃交击声震耳欲聋,两弯利刃险险夹住了剑尖,阻了这已刺近咽喉要害的一剑。
神兵交锋,这池水瞬即被轰出一道五丈之高的水柱,待水柱哗然落下,只溅得水花四溅,四周一片狼藉。
池面嘀哒嘀哒弹跳水珠,如珠玉坠盘。
那双深如墨髓的眼瞳中,是凛然不可侵犯的绝杀之意:“本君仍是奉劝龙王,安分守己,性命无忧。”
他抖了抖手,收去盘古凿,泉水早被轰散大半,只剩下浅浅及膝。他站起身,迈步上岸。
应龙却仍在原位,对毁泉一时竟全然不恼,反而像得了天大便宜般笑看着天枢宽厚结实的□背身,看他捡起衣服逐渐穿戴整齐。
“本座不过一时戏言,星君何必生恼?”
“龙王贵为一方之尊,应当谨言慎行。”
天枢挽起腰带,“若为一时戏言所伤,未免不值。”
冷冽语调,全然没有为方才的拔剑相向而感愧疚,如果方才在那里的不是上古妖龙,如果他的兵器不是与盘古凿可相抗衡的玄黄乾坤钺,只怕此时池里面已剩下一具被穿透咽喉钉死池中的尸体。
应龙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初见之时乃两军阵前,尚记得那副杀伐决断,毫无妥协的战书,这位位不高、权不重的贪狼煞星,临危授命率十万天兵抵御百万妖众。那一刻,纵然他身后十万天兵旌旗猎猎,战鼓喧天,然在应龙眼中,能阻碍他逆天大业者,却唯面前此人。
如今……
转眼间,他已穿戴整齐,回过头来,看向仍旧□身躯的应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