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不见送来的药物,一不小心扎错了的针头……包括剪得一片狼藉最后干脆全剃的头。
所以他也逐渐习惯了不再去剪。
但无所谓,反正,他已经十一岁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他就快死了。
可他还不想死。
他曾亲眼目睹了隔壁房间的m236是如何在一夜之间成为了一具僵硬的死尸——先是抽搐,从床上抽搐到地板,再在地板上像只蟾蜍一样地弹跳;其次是浮肿,他光裸的上半身像泡了水一样白花花地肿胀起来,紧扎的裤腰就好似气球的绑带,要拴住那充斥着氢气的身体才好让他不轻飘飘地远去;最后才是流血,红到黑的血液从身体所有开了洞的缝隙里像蠕动的虫一样冒出,眼眶,鼻头,耳孔,甚至连隐蔽的下体都囊括进了考虑范围,面面俱到地躺倒在了血泊之中。
这是那该死的榊元素的最后一次作,就像冰川下未知的病毒侵蚀,而且迄今还没有赢者。
他知道自己也一定是要死的,迟早的事。
因为这里的孩子好像从出生开始就在等待死亡,每一个,就像一段使命的结束,一段本该死亡的生命的结束。
m237认为这理所当然,毕竟他们除了等死并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事可做。
但之前已经说过了,他还不想死。而且这种恐惧在近来愈茁壮起来——因为他恋爱了。
他偷偷喜欢上的那个女孩叫F263,是一个厉害的B等。但她从不仗着自己是B等就欺负别人,并且正好相反,她还在别人把汤汁浇到他头顶时递给过纸巾,反身替他打抱不平。
她很好看,实在太好看了,不论是那头深栗色的柔顺长,还是笑起时凹下的两个甜甜酒窝,都让人觉得眉眼柔和,就好像春天一样。
只是……春天,m237并不明白“春天”
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只是在很小的时候偶然从一个白色巨人的嘴里听见了一句“春天到了”
,而从另一个巨人嘴里接下的“是啊,最美好的季节”
,便让他有了春天等同于最美好的假想。
可季节又是个什么,他也不知道。
他和所有出生在研究院的孩子一样,不认识树,不认识山,不认识江河湖海,也不认识日月星辰。没有人教他们那是什么,也没有人敢说。
他只知道等级,知道榊元素,知道化疗与体检,知道私通,知道犯贱,也知道死亡与终结。
对春天的探讨在孩子间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于是研究院从此便禁止闲聊了。
它不能让这群围城以内的鸡仔产生对围城之外不该有的幻想,就像拴住大象的细绳必须从小就给它捆上。
想到这里,m237的脚步加快了。他悄悄把手心里的纸条攥得更紧了些,在众人与平日别无二致的厌弃余光里,以并不显著的快走出了那条狭长的甬道。
这张纸条还是下午集体放风时,F263趁他不备偷偷塞进的。那时研究院所有的孩子都集中在了娱乐室里,三三两两地玩遥控汽车,弹电子钢琴,打纸牌卡片,甚至算24点。
m237在放风时总是格格不入的,没有人跟他做朋友,他就只能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低沉着脑袋玩手指——因为在研究院,书和漫画,以及一切能触及到外界皮毛的设备也是同样禁止的。孩子们总以为遥控汽车就只是遥控汽车,就像芭比娃娃也不会成为真人一样。
但最近,或者说自从F263递给了他一张纸巾之后,他的放风时间就开始变得充实了。他开始习惯于在沉着脑袋时稍稍多掀一点眼皮,黑如星夜的瞳孔也微微向上翻去。于是这个阴沉寡言的小孩总算尝到了不剪头的一丝甜头——它总能从丝缕间遮挡住自己波子汽水一样泛滥成灾找不到出口的情绪。
m237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把懵懵懂懂,偷偷摸摸的龌龊心思藏得滴水不漏。
所以他惊慌了,在眼见着F263脱离了女生团体,朝自己的方向走来时,甚至不顾一切地想要逃跑,躲进桌子底下,或者直接钻进地里。
他不能让F263知道她被一个为众人所不齿的e等小子喜欢上了,这是逾级,这是违规,这不仅会给他心爱的女孩带来骂名,甚至会让她遭受研究院莫须有的敌意。
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所以并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但F263不行,她优秀,美丽,是所有人倾慕的对象,也极有可能战胜死亡。
而且……
在他前面还围坐了一圈小孩,为的那个男孩是m211,两个B+生出来的a等,白皙的皮相上一双灿若星辰的笑眼,明星一样标致的人物。他虽不是研究院唯一一个a等的男孩,却胜在举止有当,谈吐得体,对谁都彬彬有礼,见谁都风度翩翩……对自己也一样。
眼下那颗小小的泪痣被抠红了,红得像哭过的眼睑。m237扭动屁股,笨拙而委屈地背过了身子,他知道F263要找的一定不是自己,当然不是。郎才方可配女貌,那俩人的佳话早就在孩子里都传遍了,传得白色巨人们都露出微笑,像在赞许地思考。
但他又多么期待她找的会是自己。
但,那又凭什么呢?
果然,没多久,女生的声音就动听地响起了。她和他们寒暄,娴熟得像是家人。
怎么能这么亲密呢?m237面朝墙根怨念地想。听听m211那语气,那么温和,那么淡然,却又那么宠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