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话,吴定缘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事已至此,很多恩怨也不必说出来,就让太子这么懵懂死去,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咳,对了,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朱瞻基突然露出一丝羞赧“你喜欢苏大夫吗”
吴定缘脸色一僵,最后的时刻,太子居然还惦记这种事。“你还嫌我不够头疼”
“正面回答我,这是太子的命令。”
朱瞻基很是执着。吴定缘瞪了他一眼,把脸转向别处。朱瞻基不悦道“你就不能让我死个明白”
吴定缘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我喜不喜欢,关你屁事”
“你知道,苏大夫兰心蕙质、温柔贤淑,有后妃之德,我本来是想娶进宫里的。”
“你娶便娶,关我屁事”
朱瞻基先是一怔,然后放声大笑起来“好回答,好回答天下快意事,无外乎关你屁事、关我屁事两句。”
他一边大笑,一边努力让自己挺直了身躯,朗声道
“他们都说我望之不似人君。至少我该死得像一位人君,不让皇爷爷在泉下看轻”
此时他的目中射出两道骄矜的光芒,脸上的畏惧、惊恐、颓唐一扫而空,像是连魂魄都燃烧起来。
第一排的卫官们本已举起长刀作势要劈,却被太子一瞬间爆的气势所震慑,动作一时停滞。
吴定缘冷哼一声,趁机纵马冲出,侧挡在了太子与卫官之间。自己从另外一边翻身下马,捡起地上的铁尺,狠狠扎进马肚子。那马匹陡然吃痛,挣扎着朝前方疯狂跳踏,一下子撞倒了好几个人。
吴定缘趁机绕至朱瞻基的马头前方,试图杀出一条可供驰骋的路来。可惜对方都是精兵,迅让开惊马,又再度聚拢过来。吴定缘这一通折腾,除了损失了一匹马之外,全无用处。
朱瞻基捂着肩膀伤口,摇头道“定缘,不要浪费力气了。本王不可死于叛逆者之手,还是你来动手吧。”
吴定缘却紧拧着眉头,在原地不动。
“你快动手啊”
太子催促。
“闭嘴”
吴定缘大吼一声。太子一怔,心中涌起委屈,你不杀我就算了,还吼我可他很快现,不只是吴定缘,就连周围的卫官也停止了动作,所有人都微微歪头,似乎在倾听着什么。
太子很快也听见了,那是一阵杂乱密集的脚步声,是从北辕门方向传来的。在这个时辰,还会有什么人跑来山东都司的校场
答案并没让他们等候太久。
先是数十个防风夜行白皮大灯笼进来,把辕门到校场这一带都照得如白昼一般,然后一批皂衣衙役簇拥着一位身穿大绯袍、头戴乌纱帽的官员,那胸前补子上还绣着一只云雁正是济南知府。
这位济南知府扫了一眼大纛旁的诸卫旗号,再看看眼前这黑压压的卫官人群,脸色铁青。山东都指挥使的大军兵临府治城下,济南府却未收到任何信牌,这简直不像话。
“靳将军何在是谁教他把这许多兵马调来济南城下”
知府的嗓门不输于谦,可惜对面寂静无声,并无人出面解释。包括吴定缘和朱瞻基在内,谁也没想到济南府会在这个节骨眼介入。
知府连问三声,没人回答。他有些气恼地环顾一圈,看到血淋淋的梁兴甫正拎着同样血淋淋的靳荣,吓得倒退了数步“靳你们把靳将军怎么了”
他又一扫,扫到了旗台上那几个指挥同知与佥事的尸体,又吓得倒退了三步“你们这是要勾结白莲教谋反”
一听“谋反”
二字,公差们立刻站开一个半弧,把知府护在圈内,向后迅退去。那几个卫指挥使和千户们互相使了个眼色,不约而同地下了命令“杀”
知府显然误会了他们要勾结白莲教。可这事根本没法解释,总不能说我们没勾结白莲教,而是自主谋反吧既然连太子都要杀,多杀一个知府也没什么区别。
如今聚在校场的卫官就有几百人,城外集结的兵马有数千。真起狠来,想屠空济南用不着一夜。
有了上级的明确指示,卫官们立刻分作三股,两股左右绕去北辕门,一股直顶正面,要把济南知府包抄围杀。不料济南知府也不傻,公差高举铜锣一敲,北辕门登时又冲进来一大批手持弓弩的乡勇。
自从白莲教在山东作乱之后,永乐皇帝特意下旨,准许山东各地官府募兵团练。这样一旦有匪贼袭击,在卫所来之前,地方多少有点自保之力。济南府自然也训练了一批乡勇,没想到在这里派上用场了。
那些乡勇没见过大阵仗,不耐近战。但他们都是各地弓社选拔来的,用弓弩远射不成问题。一听见知府示警要剿白莲教徒,对面的箭雨立刻泼洒过来。可怜卫官们都是行军装束,没披重甲,立刻被射倒了一大片。
不过乡勇们毕竟人数少,加上夜里视线不佳,只在一开始形成了威胁。卫官们久经沙场,迅散开队形,后排奋力投出矛、叉、土块,扰乱弓手阵形;前排弓腰蛇行,算着弓弩的间歇节奏突进,腿脚快的几下便冲到近前,拔刀便砍。只要弓箭队被这些老兵靠近,都是血光四溅,一触即溃。
整个校场俨然变成了混乱的战场,以近千人的规模厮杀起来,一时尘土飞扬,喊杀四起。朱瞻基和吴定缘本来抱定了必死的念头,没想到局势突然变得更浑了。
他们正在怔的当口儿,忽然有一队人迅冲过来,与围在太子周围的卫官们交上了手。这批人都是乡勇打扮,可手里却脏得很,不是撒石灰就是泼辣水,还有人抬着几根长竹管,里头塞着火药,一点火就喷出一长串火星。虽然威力比爆竹强不了多少,可声势唬人,一时间居然逼退了山东都司的兵势。
趁这个机会,两个人影率先闯到马前。
“苏大夫”
“昨叶何”
朱瞻基和吴定缘同时认出了这两个人,无不又惊又喜。她们两个女流之辈,如今也是一身短衫包头,混在队伍里。苏荆溪冲到马头前,仰头先看到太子肩上伤口,眉头一皱“快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定缘问,昨叶何语迅捷地解释了几句。
原来苏荆溪觉察到靳荣是汉王旧部之后,立刻推算出来,汉王肯定把山东卫所军当成了两京之谋的一枚重要棋子。
在简单地估算了一下济南到京城的距离和行军度之后,苏荆溪现最迟在五月二十七日,这支军队必须在济南完成集结,否则赶不及抵达京城。换句话说,吴定缘那一招调虎离山,调走的只是济南卫一只小老虎,他们贸然潜入,只怕会迎头撞上整个山东都司的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