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罗娜抽搐嘴角,再说不出话,只得甩醒头,随葛瑞昂逛去圣都更远的角落,寻一间旅馆于深夜歇息。但合起窗口卷帘的他们却不知有人正在默默看着,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尽数刻入眼底。
窗帘落平的时候阿竹有种移入屋内质问他们要做什么的冲动,身体却慢慢蹲低,最后坐至圣环殿上,满脸困惑。
阿竹在问,在想他们早就认识…在想他们何时认识…在想他们是很好的朋友…是吧…是吧…是…吧?是的,答案是肯定的,他们牵着手相依相靠,眼里尽是温柔——可这并非朋友间的温柔,也不像妈妈、爸爸、萨叔见阿竹玩闹受伤时的温柔,更不是他们看阿竹时的温柔,这种温柔要深沉得多,是灶台上正黏稠的热奶,是熬干后彻底凝固的奶片,散与液体不同的醇香,闻着就想入口,而若尝不到,嘴会一直吞、一直咽,睡不着也忘不掉,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馋嘴。不,这并不是馋奶片的唾液,不想看亦不想尝…心?是心,是心在紧,是心给冷且重的东西压住,还有什么在锤,震得心重重跳,胸闷得要死…闷得要死!
咔。
手穿碎胸肋,将心抓出后握到眼前。阿竹看着泵动的暗红血肉,牙咬至清脆作响,五指猛然收紧,把心血挤爆,从染红的脸滴滴滑落。可胸口的闷并未改变分毫,阿竹只得侧躺在血泊里,蜷缩着抱住膝,只露出瞪大的眼,茫然无措,不知该做些什么。
“什么…是什么…”
说着,阿竹坐起身遥望圣都的别处,寻找能给予相似感觉的人。这明亮的夜有很多特罗伦人出行,可成群者与独行者皆普通,看不出与他二人有何相同,但环视一切的双眼耐心足够,终于找见些人…同样牵着手的人。
最先见的是孩子,阴暗的深巷里,他们裹着棉被挤在垫有烂布条的旧床单上,脸贴着、手握着,让好些脏兮兮的黑泥粘到一起,从棕色的皮肤里透出些红,在寒冷的空气中散着热雾。再见的是青年人,他们贴得紧,他们若即若离,他们的胳膊不停往对方胸口蹭,他们总是以额相抵。最后见的是头掺白的中年人,或疏离或亲密、或恼怒或顺和。
而这缕顺和就令阿竹明悟,终于想通他们的关系,那是倚着父亲笑的母亲、是贴着叔叔休憩的阿姨…是相爱的人,是夫妻。他们或许会争执、吵架,心却离得比朋友更近,逐渐缠绕至相融,永不分离。该高兴吗?阿竹应当高兴、应当为他们庆贺,务必多想些贺词,在拥抱他们时好生说道,说得愈快、愈多,说到嘴酸、说到脸抽,说到含糊不清,说到吐不出字…说到…说到抓着他们的肩笑,笑出哭、笑出泪…笑…笑…笑…
“笑他妈!”
不知为何,阿竹朝天吼,令月夜颤动。若那轮明镜足以映照人脸,阿竹就能看清自己的神情、与十多年前家消失时相同的神情…哭着笑,拒绝去相信。
为何?为何会这样?朋友们相爱该是一件好事,相爱的他们会活得更幸福,难道阿竹不想他们幸福?难道阿竹不想他们相爱?不…不…不是的,阿竹告诉自己不是这样的,阿竹告诉自己…告诉自己…告诉自己只是害怕!害怕、对害怕!害怕害怕他们忘记自己!害怕他们的爱会抽去对自己的关心…是的,一定是的,谁不是?只要对新的事、新的人上心,对旧的东西就会少一分关切…一锅饭就那么些,多一人去分,以前的人必定要让出些许…更别提夫妻的爱就比朋友更亲密!他这小小的朋友能得到的爱、得到的关切又会剩多少?!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要!绝不要!”
隔断声音后,他重踏圣环殿,对这不灭之物嘶吼到怒的尽头,仰身握碎目睹这失态的月,看它转瞬复原,将一切收于掌中,低沉的双目迷漫坚决,“该爱我…该爱我…他们该爱我、要爱我、只能爱我…爱我…爱我…是的,只能爱我。”
说完,阿竹猛然扇烂自己的脸,左顾右盼:“你们有没有在看?你们是不是在看?不许看我…不许看我!”
网没有回音,他终于放心。可在迈出离开的步伐时,阿竹的心又悬高。是啊,阿竹能去哪里?能到哪里去?莫非要去找他的娜姐和葛阿姨,不许他们说爱情,只准爱自己?不,这不行…阿竹明白这不行,而且阿竹暂时不想见他们,不想和他们讲话,去找她吧,去找茉亚吧…可在那之前,阿竹还有事要做。
“祖老头,你刚才没偷看吧?”
阿竹盯着网,等沉寂的讯号亮起,“别骗我,朝晟天绝没黑,少装睡…说,你看到没有?”
苍老的声有些疲倦:“孩子,你想表达什么?我没盯你的闲心,葛瑞昂也请假休息,方才——”
“我刚在撒尿。以后我不想给人看,成天跟笼子里的鸡一样给你们盯着吃喝拉撒…当我三岁小孩?别再让人看我、听我,记住,别让人。”
“你有心事。”
“你放什么屁?”
“若不愿与我讲,就去找你信任的人。”
“滚。”
当网归于沉寂,阿竹已立于前行之地的天台眺望夜的千百户灯,睹不见面色,只剩那光暗间的背影在风中独立。他脚踩的城镇之上是飘散金沙的漆黑,星辰仿若亿万眼在俯瞰,看这沉默的屹立者打算如何。
“朋友,你终于也回来。”
他回身,见茉亚在电梯口等待:“你…”
“一直在,”
回答完,她已向阿竹伸出手,“朋友,休息吧,今日已太晚。”
跟茉亚回房后,阿竹躺上床,扭头看枕边那本童话,按住她摸向书的手,眨眼问:“我是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