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施逸算是负责了这次死刑复核,虽然他也意识到庭芳并不是真心想争取改判,不过该做的事,该走的流程,施逸也不想少。
他是真的想去找死者家属谈谈,结果检方也好,侦破这个案子的警方也好,都劝他别多此一举。死者家里经济条件优越,又是家里独子,家属都快恨死了,就算搬来金山银山都不可能让他们写谅解书。
而精神鉴定这条路也走不通,庭芳的精神没有任何问题,所有接触过她的人都很清楚。自始至终她对自己犯的恶性案件毫无悔意,甚至检方认为她不断上诉是故意折腾。
施逸想起庭芳对他说的话,照庭芳的说法,上诉大概是为了见他。但这样说也不对,既然如此为什么二审不找他,也许那样还会有些转机。
我必须要死——施逸想起了这句话。
然而施逸再申请会面,庭芳却不肯见他了。反倒跟检察机关申请要变更辩护人,检方也觉得她如此出尔反尔就是无理取闹,并没有答应。
这样一来二去也浪费了不少时间,施逸最终还是去找了被害者家属一趟,自报家门后就被赶了出来。他反复阅卷,这个案件的判决逻辑无隙可钻。
最终复核期满,维持死刑,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也没人去怪罪施逸什么。只是施逸心中莫名有些不安定,他很想在最后再见庭芳一面,却一直没找到机会。
七天后,庭芳被执行了死刑。听到尘埃落定的消息,施逸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也就放下了。
然而那之后的某天夜里施逸却突然梦见了妹妹,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记起妹妹的样子了,周围人不看他的户口本也都以为他是独生子。
梦里面妹妹还是中学生的模样,小地方的中学生看起来没有大城市那么成熟,妹妹穿着皱巴巴的卡通t恤和老土的牛仔裤,又瘦又黑,仍是个小孩子。
施逸想起来了,妹妹去世的时候穿的就是这身衣服,那裤子都已经短了,忘了她究竟穿了多少年。那时妹妹已经不再念书了,初中毕业后爸爸不让她继续念了,早早让她出去赚钱,她就去离家不远的餐馆当服务员,年纪还不到,但被人问起,都说十六岁。
梦中是一条夕阳铺满的马路,施逸记得那天,他在同学家里查到了高考分数,满心欢喜与志向,大步流星地朝家走。然后他看见了妹妹从餐馆里走出来,头被汗浸透,一缕一缕贴着头皮,身上冒着油烟味。
四目相对,妹妹朝他走来,突然间施逸看到妹妹身上涌出大量的水,那些水滴滴答答淌下来,在妹妹脚下汇成一条小河,向他流过来。妹妹的神色变得阴鸷,眉目被阴影覆盖,在水的浸泡下扭曲变形。
“我恨你。”
他听见妹妹说。
猛吸一口冷气,口水吸进气管,施逸呛咳着醒了过来,欠起身举起床头的水杯猛喝了两口,才从噩梦中挣脱出来。他按开床头的灯,靠着床帮坐起来,抓起手机一看才凌晨三点多。
不过施逸突然注意到了日期,距离妹妹去世的日子就还有一星期。他已经有几年没回过老家了,自然也没去上过坟。他讨厌那些传统的殡葬仪式,觉得除了烟熏火燎,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此刻施逸看穿自己的内心,他就是还在意那次庭芳在监狱里对他说的话,虽然日常工作繁忙,他好像已经忘了,可那个疑问始终在内心深处存在。如今他梦见妹妹,或许就是一个暗示,他应该回去看看了。
正巧手头的案子都结了,他也没接新的,跟所里打了招呼,把存了很久的年假休了,施逸回了趟老家。大巴车动的那刻,他其实有点后悔了,他觉得自己中了庭芳的下怀,怎么会真的要回去。
他倒是有一辆很便宜的代步工具,工作没有车确实麻烦。只是来回油费也不少,开车又累,才选了大巴。大巴要十几个小时,卧铺气味又不好,根本无法睡。施逸拿笔记本电脑学英文,他的英文一直是弱项,虽然应付日常是没问题的,可他就是过不了心里那关。
期间施逸一直感受到周围投向他的目光,那几个好像是做体力活的人,衣服上很多泥,身上散着汗酸味,导致施逸不停蹭鼻子。这股味道以前总在爸爸身上闻到,以至于他现在夏天每天至少都要冲两个澡。
人由奢入俭难,施逸再也不想回到过去的日子了。
到家是第二天下午,县城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只是多开了一些铺子,但大多是县城专属,少见省城那种知名连锁店。施逸的家在县城更靠里的位置,那里看山特别清晰,晚上黑压压一片,这里和省城像两个世界。
回到家里,施逸用自己的钥匙开了门,屋内光线昏暗,帘可能一天都没有拉开。爸爸开着电视当背景乐,收音机放在胸口上,里面还在说着什么,在沙上睡着了,茶几上堆着不知道哪顿的剩饭。
爸爸很久都不工作了,他每月了工资会打回来一点,因为怕乱花,就只给够饭钱,爸爸倒也没再找他要过。
施逸受不了脏乱,马上收拾起屋子,过了一会儿爸爸醒了,看见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起身,说:“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放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