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许昌平亦已大异于五年前的面庞,重复道:“所以,要活下去。”
许昌平垂头沉默,良久方道:“殿下的话,臣记住了,但是臣还有句老生常谈的话,也请殿下牢记。”
定权道:“你说。”
许昌平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定权道:“主簿也以为,我是个软弱的君王?”
许昌平道:“殿下待人,有时太过仁慈。”
定权失神一笑,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如果这份仁
慈是给主簿的,主簿还会这么说吗?”
这是一句极寻常的问话,许昌平却一怔,方低声回答道:“臣不需要。臣只希望,殿下时至必行。”
晚膳之后,皇太子请求陛见皇帝,未言明为公事为私事。皇帝也没有借故阻碍,就在寝宫康宁殿的侧殿召见了太子。定权行礼起身,见皇帝身上所着也是浅淡服色,只是未易冠,神情举止之间,亦未现十分伤感,索性将预备的几句告慰官话尽数压下。
父子二人相对无语,虽是太子主动求见,却并未主动言谈。良久后还是皇帝先开口问道:“你的齐衰制好了没有?”
定权方答道:“今日已送至臣处。”
皇帝道:“为何不服?”
定权道:“大行皇后丧礼未定,既定臣自会穿戴。”
皇帝又倚案静静看他许久,微微点头道:“是吗?是丧礼未定,还是你真正想服的,不是齐衰,而是斩衰?”
一语既出,满殿人皆惊惶失措。定权却未显露太过惊恐,缓缓屈身跪地,回答道:“陛下的话,臣不明白。”
皇帝道:“何乃太谦,你如此聪明人,怎会听不懂?”
定权双目帘垂,道:“臣不敢欺君,陛下的话,臣正是听懂了,所以才不明白。”
皇帝道:“那朕不妨给你个明白,有人告诉朕,说詹事府内,有个掌文书的主簿,是姓什么的来着?”
定权道:“言午许,名昌平,字安度。”
皇帝道:“对,就
是这么个名字,也是今天中午去东宫见过你的那个人。”
定权抬头挑眉望了侍立一旁的陈谨一眼,陈谨偷顾皇帝,低下了头去。皇帝未加理会,接着说道:“有人密告,说他有行走串联京卫的行径,而且并非一时一日。你知道这话说出来,是什么罪名吗?”
定权点头道:“果然以文臣结交武将,还是京卫,这是有谋反的嫌疑。只是,他不过是个从七品的主簿,在詹府内主文移,他串联京卫何益于己,何用于己?必是受人指示。詹府是臣的詹府,这也就是说,是臣有谋反的嫌疑。”
皇帝道:“可是你好像并不惊讶,也并不害怕。”
定权轻轻一笑,将双肘平放落于地面,道:“臣不是已经俯首屈膝在陛下足下了吗?如果还有比这更诚惶诚恐的姿态,臣也愿作愿为。至于学妇人女子涕泣分解,赌誓求告,臣今时今日固然不屑,陛下难道就会轻信吗?”
皇帝蹙眉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定权额头触地,道:“臣谢陛下告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皇帝面上微现不耐烦,手指轮流烦躁地敲了敲几面,道:“此事偏发在此时,朕还在犹豫。但是你来之前,朕已经下令缉捕了。你放心,仅他一人,别无牵涉。”
定权道:“如此最好不过。非常之时,牵涉无益。”
皇帝一笑道:“看来今日你的话还长,不是铁打的膝盖,就站起来
说罢。”
定权扶膝起身,道:“谢陛下。”
皇帝道:“朕说过,朕喜欢你这么说话,看来这话你倒是记住了。”
定权笑道:“陛下说过的话,臣不敢不都记住。譬如这一句——陛下说陛下与臣若只是父子,或只是君臣,许多事情,根本就不会有这么麻烦。当今的局面,原本就已经够麻烦了,何必再添上一重?”
皇帝道:“朕似乎是说过,记不太清楚了。”
定权道:“靖宁二年九月廿四日夜,就在此地。”
皇帝略作回忆,问道:“是吗?那么你是怎么想?”
定权道:“当时臣年少,所以心中有些疑惑,不怕陛下耻笑,还有些难过。然而今日反思,方知陛下所示,是至理之言。陛下当日对臣说,只论父子,不说君臣,所以有很多事在那日都得厘解清晰。陛下若不介意,今夜臣可否请旨,陛下与臣,只论君臣,不言父子?”
皇帝冷笑颔首道:“你既不介意,朕又有什么可介意?”
定权轻轻点头道:“臣今夜来,是请求陛下旨意,勿令广川郡返京奔丧。另,大行皇后禫祭后,再择日令赵王婚姻之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