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埃达来农场的第二年,她的惟一的亲属,那位姑妈去世了。据里根的观察,那位姑妈是个冷酷的女人,因为她从未到农场来看过埃达一次。听埃达说姑妈很有钱,还有三个儿子,为了避免那些儿子“误会”
她,她也不去看姑妈。埃达请了两天假去姑妈家帮助料理后事。她是于第三天的深夜才回到农场的。当时里根正在湖边钓鱼。他听到对岸有人在呼救,说什么人落水了。他丢下钓竿就往对岸跑,大约五分钟后才跑到那个地方。
是埃达,但是她并没有真的“落水”
,而是在水里走了一遭又上来了。里根到她面前时,她已换好衣服,正在拧掉头发里的水。在朦胧的月光下,她翻着很大的眼白看了里根几下,似乎在谴责他似的。
“姑妈的事处理好了吗?”
他憋了半天才憋出这句话来。
“她那么痛,您是想不出她有多么痛的,我也想不出。所以我刚才到湖里去体验。但是我是不能体验到她的痛的,不是吗?”
她一反平时的高傲,急促地说完了这些话。她站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伸出手在空中抓了几下,像是捕蝴蝶的动作。
“埃达,姑妈没有了啊。”
“是啊。每一个死去的人,总会有另一个人把他记在心里。那他不就像活着一样吗?”
“埃达真聪明啊。”
“有人自以为自己才是无所不知的呢。”
里根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烧,他总是不能习惯这个姑娘说话的方式。莫非自己太有教养了?还是她在用隐蔽的方式同他调情呢?这个从热带雨林跑来的小母猩猩,脑子里装着一些什么样的古怪念头呢?
因为她站在那里不说话,里根没有老待下去的理由,就向她告别,告诉她自己要去继续钓鱼了。埃达听了他的话后冷笑一声,转过背去。
往回走时,里根看见月光下的橡胶树全变了样,那么矮小,就像一队队矮人一样,树的下面都很光坦,没有任何投影。橡胶园的边上有几棵椰树,此时它们的树梢全都到了云端里,里根只要望一眼那里脚下就站不稳了。他想,自己就像那些杂乱的阴影,没有实体,倒是埃达很像眼前这些个橡胶树,稳稳实实地立在大地之上,既清晰又让人无法破解其内部的谜语。
那一回他去城里办事,万万没想到会在酒店里遇见埃达。酒店里的埃达完全变了个样,俏丽而又充满了热带风情,就像一颗柠檬。里根隐藏得很深的欲望一下子被她唤出来了。
“埃达,你在这里干什么?”
“您没看到吗?我在做招待,帮朋友的忙。今天是我的休息日。”
她在桌子间穿来穿去的,长长的手臂灵活地运送着那些酒杯和盘子,所有的顾客都伸长了脖子在欣赏她那舞蹈似的动作。里根尴尬地坐在那里,内心就像发生了一场地震似的。
19
里根先生(2)
他没有喝酒就离开了酒店,他拐进一条狭长阴暗的街道,回想着服装公司的那位销售经理。那是一个十分笃定的、内心深不可测的男子,灰绿色的眼珠目光炯炯。每次坐在他的办公室里,里根就觉得自己成了他的猎物。忽然,他被一名黑女人挡住了路,这是一位年轻女人,弯弯的长眉,很大的眼白在眼眶里转动。她坦然地站在他面前,在狭窄的人行道上挡住他。里根的脸红了,似乎要转身走开。
“站住!”
她说,声音很清脆。“像您这样的人,我见过好几个了。”
“那又怎么样?”
里根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可是她仅仅朝他翻白眼。
“南方佬都像您一样,拼命往阴暗角落里钻。我才不想同您这样的人做生意呢。我是有工作的,是这条街的清洁工。白天我守在这里,看看有没有生意可做,不过我不要您这样的南方佬。见鬼。”